翌日，慧觉起了个大早，背上他那破旧的竹篓便径直上了山。

他脚上那些密密匝匝的伤口尚未愈合，凫栾光是眼瞧着，都觉得他每走一步应该十分痛苦，可他却始终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将这些伤带来的刺痛放在心上。

没一会儿他脚上的血泡就被荆棘刺破，血水混着泥土很快就覆盖住他脚上原本的颜色了。

自他上山起，便未曾停下来歇息过，吃饭也只是从竹篓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馒头，就着山泉囫囵吞枣地吃掉了。

想来他虽生下来就被住持抱回寺庙，可大多数时间是出没在这深山林莽之中，因此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比起在寺庙之中看见的他，似乎他在这里更为自在。

凫栾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竟觉得他像是一株纯真的、朴实且有韧性的植物，他不善言语，兴许只是不善与人交流，他手中的每一株药材、每一片叶子仿佛才是他的语言，无言地透露着他的心声。

很快，凫栾便发现，这‘慧觉’和尚异于常人之处了。

“唉，珍稀药材如今是越来越少了，”慧觉抬起头，抚着一株参天大槐树，无奈地叹息道：“若非大师兄这一次受伤太重，我也不愿再来叨扰大家的。”

“嗯嗯嗯，我知道，绝对不能让山中这些药材都绝迹了，你放心吧，这一次我只取一点点便是，如今只有这药才能治好大师兄的伤啊。”

慧觉又轻轻拍了拍那槐树，一双眼眸澄澈而清明，蕴着十足十的关切，“你呀还是要多保重，我明日再上山来看你。”

若他不是疯了，就一定是天赋异禀了！

兴许是他得了大槐树的‘指引’，没费多少功夫便在一处悬崖峭壁处寻到他那株可以给他大师兄治病的罕见草药，他小心翼翼地摘下后掏出怀中一张帕子，将它裹在当中，又塞回了衣襟之中，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一切本是好好，却没料到变故是从回到寺中才开始。

“昨日才教育了你，今日你竟又躲进山里偷懒去了！”

慧觉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双手紧紧握住竹篓，几度欲言又止。

谁知他越是这样，那几个和尚越是看得来气，“别以为住持这回还会帮你，我们都已经向他禀告过了，住持说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我……我是去，去山上采药，”他垂着头，神色卑怯，面对众人的质疑，说话本就不太顺口的他越发口吃，“没有，没有偷懒，不是偷偷懒。”

“谁信你说的话，别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没人吃你这一套！”

慧觉眼色焦灼，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背上的竹篓，道：“在这，药材药材都在这，你们看，我，我没有骗人。”

其中一个和尚一把扯过他背上的竹篓，扔在了地上，略带戏谑地说：“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时随便摘了些花花草草就想敷衍我们，这谁不会呀！”说着，他竟上前一脚踏在那堆草药之上，使劲地踩了几脚。

“不要，不要，”慧觉‘扑通’一下跪倒在草药边上，拉住那人的裤脚，语气中已带了哭腔，“这里，这里有……给，给大师兄，治病的，治病的药草，你不可以……”

凫栾默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无声地冷笑着。

“滚开，你这吃闲饭的家伙，”被他拖住裤脚的和尚嫌恶地将他用力踢开，顺势又在那些草药上碾了碾，“大师兄敢用你这来路不明的药材？”

“我劝你省省吧，离大师兄远一点，兴许他会好得更快些，告诉你吧，住持不过是嫌你留在寺中无用又碍眼，这才诓你上山采药，你当真以为他会觉得你采的那些药有用吗，哼！”

慧觉怔愣在原地，继而抬起一张写满深彻震惊与疑惑的脸，“你，你胡说，你你你骗我！”

众人发出一阵嗤笑，那笑声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刃，用力地刮擦在凫栾的心上。

“我用得着骗你么，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我们寺里的耻辱，是我们寺里养着吃闲饭的蠢货！”说话的人目光恶毒而锐利，仿佛含了针刺向他。

当真是，一念而从善，一念而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

一念之间，一线之隔，截然不同。

一念之间，善与恶，已然明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凫栾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话是出自一个清修的和尚嘴里，更想象不到，佛门净地，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慧觉面上的委屈并不能制止在场之人的指指点点，他顾不得仪态，跪在地上用手捧起那些被踩烂的药材，将它们小心地放回竹篓中，口中念叨着，“这些，这些都是，珍珍贵的药材，不能，不能这样对待的。”

“蠢货就是蠢货，连自己都不顾上，还顾这些杂草，”人群中有一人不屑地说道，“快点滚出去吧，别让寺中的香客见到你，丢了我们寺的脸！”

“对了，忘了跟你说，住持已经知道你偷懒的事了，还罚你敲木鱼三天三夜，不许进食！”

慧觉手一抖，手中的草药掉落在地，他埋下头，将面上的表情全都藏匿起来，低声道：“住持……住持，他他说我偷偷懒，我我没有……”

“滚去敲木鱼吧，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带上你的这些破烂杂草，以后没人会帮你说话了，连住持都不相信你了！”

若是怒火也会燃烧，此刻凫栾只想让这寺庙顷刻间化为火窟！

什么玩意儿，这些假和尚平日里在外人面前装得慈眉善目的，背后却是一个比一个龌龊，说话更是恶臭无比，别让我有机会再看到你们几个，见一个揍一个！

凫栾正咬牙切齿，眼见慧觉一瘸一拐地抬着竹篓向众人所在的相反方向走去，那背影不知怎的，看得人百感交集，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和尚，最后又怎会沦为一个怪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