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匆匆的赶路。

一路上不断有黑衣人跟踪，马车声伴着时不时传来的打斗声，待我们逃到平城的时候，阿爹留给我的死士已消耗殆尽。

棠黎问我的打算，可我能有什么打算？

而今天下一统，乾樾终达成了他的抱负，消除了世家对他的掣肘，想来以后，在他的治理下，楚国百姓定会安居乐业。

我心里暗暗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见到乾樾，又怕有朝一日他真的出现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血海深仇，而今他早已立了新后，再没了我的容身之处。

终于又一天，窗外再度传来了新的打斗声，棠黎想带我跑，却被我拒绝了。

“你想好去哪里了，要回郢都吗”

我看了他一眼。

“我想好了”

“你爹有话叫我带给你，他说，如果你会郢都，他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但是这一去，就再不能回头了。而且，你若是回去，赫兰家这批死士，将获得自由，再也无法跟随你了，你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回去吧，无论郢都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不想再过着每日兢兢战战，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后来的记忆已经模糊，我只知道自己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我仍旧是郢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后。

似乎前尘恍若一梦，梦醒后仍旧是郢都宫城内红色的茶蘼，不曾落雪的秋千，高高的望春台。

可又有些不一样了。

乾樾鲜少来这凤鸾殿，再不会有阿爹用权势威逼着他来见我了。

阿爹未曾与乾樾打最后一场仗，他投降认输了，他交出了赫兰家近半数的财富，只为换得乾樾对我、对他唯一女儿的宽恕，换取我的后位。千年的世家，近半数家产，富可敌国。

乾樾答应了，这半数家产，足够他将历经战乱的楚国休养生息，恢复鼎盛。

于是背叛过乾樾又背叛过赫兰的我，再度立到了凤鸾殿上，只是这里再没了往日的繁盛。

乾樾给了我所有作为王后的权利，却再不曾留宿在我这里。

倒是阿芷，她来过几次。

她是以如夫人的身份来见我的，她满眼皆是对我的怨恨，而我却不懂这怨恨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也姓赫兰。

命运何其可笑，阿芷竟是阿爹的女儿，可到底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她竟成了我的婢女，就这样从年少服侍我到出嫁。

同样是赫兰家的女儿，我是荣耀一身，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嫡出小姐，而她却是低贱，伺候别人的婢女。

怪不得她那般怨恨我，可这些，我知道的太晚了。

赫兰并未因着反叛亡族，赫兰云彻成了朝堂新贵，原来他效忠的竟是乾樾。

他们和阿爹那一代的恩怨，我已无从知晓，此后余生，我大约只能在凤鸾殿中孤苦一生的度过。

往昔服用的那个软骨散渐渐侵蚀我的身体，再次成为王后的第一个年下，我便因着旧日的毒，差点死在凤鸾殿中。

而今阖宫的事皆由懿夫人暂代，我这个王后倒可有可无，除夕夜众人聚在前宫饮酒，王上按照惯例设宴款待天子近臣，而我这个本该出席的王后却缠绵病榻，由懿夫人代我出席。

懿夫人，如今宫中备受恩宠的懿夫人，才是他一直以来喜欢的人。

想来这些年，他对着我的脸强装欢喜，内心却早已厌恶至极。

年下刚过，李城枫遣人偷偷为我送来了软骨散的解药，他说：王上已服用解药。

他果然晓得我的心思，可我却对这个解药已无甚兴趣。

求生不得，只能求死。

但我却没有死成，我缠绵病榻，乾樾年下刚过便只身一人来到我凤鸾殿中，扼着我的嘴把解药强行灌下，他说：“你还不能死，你得活着看着我君临天下，你得活着看着我怎样为我王妹报仇，为我母妃报仇”。

我瑟缩退后，原来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长公主是我派人害死的，他知道他母妃一家的覆灭是因为我阿爹的谋陷。

我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附在我的耳边说道：“我要叫赫兰亡族”

他转身欲离开，我抓住他的衣角，求道：“不，你不能这样，长公主是我派人杀害的，你母妃是谋反死的，关我赫兰家什么事？你要报仇找我啊，你要报仇找我啊”

他挥开我的手，径直离开。

匆匆又五年，五年间他杀了赫兰族好多人，我被囚禁在凤鸾殿里，做着我名存实亡的王后。

五年间乾樾有了自己的皇子，有了自己的公主。而我孤苦一身，想着这一辈子的行差就错。

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赫兰族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夜里我梦见漫延整个街道的血，梦见赫兰家的无数条人命成为我刀下亡魂。

我想乾樾一定是疯了，他为了给他母妃报仇，竟然杀了那么多条人命，连世家的支持都不顾了。

赫兰族覆灭的那一日，他又来到他经久未曾涉足的凤鸾殿。我痴痴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微抿的薄嘴唇，棱角分明脸，邱姨娘说这样长相的人薄情，那时我就在想，他长得那样好看，怎么会薄情呢？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碧云蓝天，清风微浅，我跑呀跑，跑呀跑，宫城那样大，木屐打宫阶上的声音那样清脆，一不察觉，就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那人被我撞得闷哼一声，却还关切的问我：“姑娘，你还好吗”

可我一点也不好，我走了好长的路，长到让我忘记了该怎样回头，我也回不了头了，既回不了头，也没了去路和归途。

乾樾说：“云凉，以后你还是这楚王宫的王后，是这楚王宫最尊贵的女主人，赫兰虽然没了，但是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荒唐又可笑，我想笑，可眼中不知怎的有泪滴落。

“你可曾喜欢过我？你还喜欢我呀？”

“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他忽然抱住了我。

我就趴在他的怀抱里，以前我总觉得乾樾的怀抱温暖且坚实，给了我无限往下走的勇气，而今却只觉得荒唐而又可笑。

我和他之间隔着太多的血海深仇，早就回不去了。

连一向愚笨的我都知道，更何况机敏如他。

这如同一个不能打破的梦，只在这一刻，他终于放下所有仇恨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小心翼翼来到我的殿中，说着荒谬且不可能实现的梦，可我不忍心打破。

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就让我再同你做最后一个梦吧。

我说“好”

于是我便真的出了凤鸾殿，昔日为我搭的秋千架已不知何日拆去，只剩野草荒芜的蔓延过那一角，没想到在楚王宫还有这般荒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