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夜宴，我被安排在右侧靠近阿爹的位置上，而左侧则是那些新晋封的妃子。不同于旧例，大抵是为了彰显对邵国公府的看重，邵夫人竟同王后一同陪伴在阿爹左右。如此一来，倒真是应证了王后失宠的事。

我心中这样想着，眼神便也就不由自主的看过去。以前夜宴上我是高高在上的王后，她在下首，我在上首。我曾在宫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细细打量过她，却始终无法在昏暗而嘈杂的夜色下看清她，我曾一度以为就如同我在台上看不清台下一样，她亦看不清台上的我。可现在我发现，夜宴中所有的光芒几乎都集中在台上，那里的每个细节皆可以清晰的印在台下人的眼中。不过台下人更在乎的是台上人的光鲜亮丽，那里会注意到他们的悲哀无奈。

我看到强颜欢笑的王后，她的脸色在晕黄的灯火下显出不正常的苍白，可她还在笑着，一如多年前的我。也许只是几个月前的我，也许更久，但时光就是这样，它的长短有时不以年记，而是看你经历了什么。曾经我在台上，我悲悯俯瞰着台下的人，我以为他们是可怜而卑微的，而今的我却在台下默默可怜台上集万千灯光于一身的王后，我悲哀她的身不由己，我怜悯她的无可奈何，也许这里面还有一丝小小的窃喜和期待，毕竟她就像从前的我。我甚至在想，曾经的我在台上，是否台下也有一个人如现在般悲悯着我，想到这，我心中有隐隐的气愤和懊恼，我甚至开始厌恶这在场每一个人。

这浮华绚丽中，有谁会记得几个月前这王宫的主人还不姓赫兰。也许他们还记得，但却并不在乎，他们要的从来都只是这掩饰太平的纸醉金迷。

有美丽的舞姬于奏乐下起舞，半弯的月牙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暗淡。

这时有宫妃提议要对诗，她们努力展现着自己的学识，希望在君王面前博得一句赞赏。自然也不乏大家闺秀相接，宫妃们是为了留得圣心，而她们则更多的是为了今夜在席的王公贵子。前半生为一个合格的闺阁小姐，后半生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好夫家对她们来说太重要了。

我含笑看着这一切，却并不打算做过多的参与。

这时竟有一女声从我后面的席间传来:“文安公主怎么不接一首？莫不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女儿家的诗作？”

我不善词作是这皇城贵女间众照不宣的秘密，故而凡是有这种游戏她们皆会识趣的绕开我，却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个愣头青。我便想着这人莫不是与我有什么过节，可回头看这么些席座一时还真找不出来是谁。

她突兀的声音引得所有视线皆聚集在我这，他们皆在等我的下文。我本想直接回绝，可又看到阿爹略带暗示性的眼神看过来，我知阿爹的意思，这是阿爹登基以来第一场宴会，无论如何我也不该丢了他的脸。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却忽然听台上一声痛呼。

是王后，我虽不知她为何会在此刻发出音响，若是为帮我，可现而今她的处境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这自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果然，她的痛呼引来阿爹不满的眼神，却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面子，阿爹只好略带薄怒的语气问道:“王后可有何事？”

“王上恕罪，臣妾无事，只是有些腹痛”

“若身体不适，王后可早行离去。”阿爹不耐的说。

而一旁的邵夫人却开口道:“王后姐姐既是不适，何不请太医来瞧瞧，毕竟是一国之母，身子可容不得什么闪失。若无恙，也好安了我们众人的心啊！您说是吗？王上。”

我如何不知那邵夫人的算计，她定是觉得王后本无事，不过是为了帮我才故意喊腹痛。若是在众人面前太医查出她无恙，岂不是让阿爹更为厌恶她无故打搅了皇家夜宴。我觉得王后既帮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再将她置于如此境地，便想出言阻挠，哪知王后却开口道:“如此也好。”

我担忧的看向她，她却并不看我，只在太医来时回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她同太医一起去帘后诊脉，留下一干众人在这里各怀鬼胎。

太医匆匆从帘后奔来，我的心咯噔一跳，只觉得事有不妙。却未想到太医跪下欢喜的喊到:“恭喜王上，贺喜王上，王后娘娘这是有喜了。”

阿爹喜不自持，有笑意从他的眼中溢出，我听到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几个月了？几个月了？孩子如何？”

“回王上，娘娘孩子已一月有余，因着娘娘身子弱，月信不调，才未曾被发觉，今老臣为娘娘开几副保胎稳脉的药，娘娘按时服下，便可无碍。”

阿爹显然很兴奋，众人皆识趣的跪下喊到:“恭喜王上，恭喜娘娘。”

这时王后从帘后缓缓走出，我看到阿爹急忙吩咐人去扶她。大抵这世间的男儿皆看中子嗣，才会使在一个女子怀孕前后的待遇有这么大变化。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乾樾那两个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以及我腹中那个被它双亲舍弃的胎儿。当年乾樾也是初为人父，他对那个胎儿的喜爱与盼望应是不亚于我，他该用多大决心才能下令命人除去那孩子。在这一刻，在阿爹欢喜的眼神中，我竟开始悲悯起曾经的乾樾来。

邵夫人在一旁默默的站着，台上所有的目光皆聚集在王后的肚子上，此刻外人眼中的帝后显然已是伉俪情深的一对，邵夫人的出现已然多余。我看着她渐渐攥紧拳头，可惜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注定什么也抓不住。我竟开始有些可怜起她，灯光斑驳处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想一定是孤寂而倔强的。她的神情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暗和落败，哪怕她脸上也强颜着和众人一样欢笑。

这深宫中的女子，注定是悲哀却令人向往的，外人眼中艳羡，挤破头也得不到的浮华绚丽，却是宫里人再也逃不出的富贵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