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节

十七、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阅人无数的李万翔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周娜,看着她那张青春的脸上写满了傲然和不屑,透亮无邪的眼眸里遮不住的算计与手腕,——两年了,周娜已经从一个拘谨腼腆的乡下妹子变成了一个优雅成熟的贵妇,“李万翔,这就是你过去两年的成就。”李万翔听到心底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禁哑然失笑,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成就。可是,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由得你开始,却由不得你结束。

“侬要做啥?”李万翔沙哑的嗓子居然冒出一句地道的魔都方言。

周娜闻言,微微一笑,抬起手中的香奈儿小包,在李万翔眼前晃了晃,轻启朱唇,“万翔,何必这么说话呢?”

说着,她扭着纤细的腰身慢慢踱近李万翔的办公桌,把一双像牛奶般白得发光的小手轻轻放在桌面上,将那张美得近乎无瑕的脸庞凑近李万翔,冒出一句对李万翔来说不啻晴天霹雳的话:“万翔,我们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今天刚去医院又查了一遍,我真的怀孕呢!我觉得吧,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我想,——和你结婚。”

听到最后这两个字,李万翔惊得一下坐在老板椅上,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瘪在那里,软绵绵的一摊。他抬起头看着周娜的眼睛,忽然一股莫名的戾气涌上心口,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决绝,让有备而来的周娜都感到浑身发冷,李万翔冷冷地开口了:“周娜,你要清楚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结婚,——是不可能的。”

“此一时彼一时,万翔,我们都是凡人,有谁能保证,自己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呢?你难道就从来没有食言吗?”

“呵呵,”李万翔爆发似地笑起来,接着,抖抖精神站起来,也学着周娜的样子,把两只手摆在办公桌上,脸凑近了对方,轻轻地对着她说,仿佛耳语一般,“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资格嘛,我没有,但是,也许,它有,”周娜垂下头,带着些诡异的笑容,从玲珑精致的黑色小香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李万翔,“要不你先看看这个,我们再说。”

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折叠得密密实实,李万翔费了好大劲才完全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模糊又清晰,似乎从遥远的海边传来的星星点点映入他的眼帘,过了好一会,李万翔才反应过来,轻蔑地笑笑,把手中的纸头撕了个粉碎,往空中一抛。然后稳稳地坐在办公椅上,头向后仰起,一直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就这么看着对面的周娜,笑而不语,仿佛等着她继续自己拙劣而可笑的表演。

外面细细密密的人声话语渐渐消失,所有的下属都下班的下班,外出的外出,加班的这会也去吃饭了。一时间人去楼空,办公室里陷入一阵死寂。没有开灯,只剩下夜色沉沉,两个人,曾经相爱,而如今,伴随着片片纸屑飘飞,怒目而视。好似一副绝妙的讽刺画卷。

李万翔的反应倒是出乎周娜意料之外,她原以为李万翔见了这张纸条会大惊失色,服软妥协。没想到对方如此动作,但以周娜的心智,以及这些年来陪伴李万翔见多识广。她也很快做出回击,掏出手机,打开照片,递给李万翔,笑着说:“万翔,你看看这个。”

李万翔只瞄了一眼,原来是这张纸条原版的照片,就开口了,“你说吧,要多少钱?”

“为什么你就认定我是为了钱呢?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感情可言吗?”

“感情?!”李万翔一拍桌子,惊得碎片纷纷弹起,“有感情,你会对我这么死死相逼吗?有感情,你会这样不顾我的感受拿这个东西来威胁我吗?你无非想用感情这张牌来压死我吧?!”李万翔将重音紧紧咬在“感情”两个字上,听上去颇有些滑稽之感。

周娜只是怔怔地盯着对方,对面写字楼的霓虹灯早早亮起,红红绿绿的灯光透过李万翔背后的落地玻璃折射在她脸上,让她平添几分神秘的肃杀感。

等了一会,李万翔慢慢站起来,踱到周娜面前,双手握住她柔润的香肩,轻轻地揉捏了几下,“娜娜,你扪心自问,我们认识两年多了,我对你有过亏待之处吗?我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说要和我结婚,这个问题,我们一认识我就对你说过,我不爱我的妻子,但是我不可能和她离婚。我和你在一起一天,我就对你巴心巴肝地好。我没有食言吧?”

周娜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眼睛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眼神漠然而空洞,但是李万翔的掌心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她肩膀的力度:执拗得不可逆转,像极了一根绕树而生的藤蔓,说她娇小柔弱,却又强韧不可拔。

李万翔心里直觉一股暗流涌动,就像黑夜潜行的人,深陷一个前路叵测的僻静旮旯,动弹不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怪兽来吞噬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空洞、不见底的四周,耳听着低沉的“咻咻”声嘶吼着,一步一步逼近,无能为力。

静了几秒,周娜抬起手,慢慢地,却是用尽全身所有力量将李万翔的双手掰开,接着昂起头,眼睛里忽有泪花闪烁:“万翔,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低下头,忽然猛地爆发似得提高音量:“是的,认识你之前,我是外地来的穷学生,我可怜,我卑微下贱,我没见过世面,我没享受过生活。认识了你,我享受了旁人听都没听说的奢侈生活:房子、车子、钻戒、奢饰品、世界各地旅游、购物……”

周娜边说,边笑,边流泪,“世上所有的人都笑我虚荣、贪婪、淫荡、不知羞耻,当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十恶不赦。可是,”她看着李万翔,眼睛深得像一口黑井,“你们有谁真正问过我的内心感受吗?有谁真正知道周娜想要什么吗?你有吗?”

泪水涌泉般,无声的,从周娜眼中滑落,“你们以为我很喜欢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生活吗?你们以为我很享受这种来路不明的醉生梦死吗你以为我每次一个人在那个空空落落的房子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很开心吗?每次你说走就走,我脸上笑着,心里有多难受,你明白吗?”她把头拨浪鼓似得摇摆着,然后慢慢蹲下去,将整张脸埋在手心里,双肩剧烈地抖动,可见这些话是多么痛彻肺腑。

李万翔再强硬的态度也被这些泪水软化了,他正准备蹲下去,想要紧紧握住那剧烈颤抖的双肩,还想把她抱起来,轻轻抚摸那瘦骨嶙峋的肩胛,却被一阵悴不及防的电话铃声惊得一弹。

“这个时候,谁会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嘀铃铃”的铃声回荡在办公室里,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李万翔烦躁地在一堆纸张和杂物里翻找着,终于找到电话机。他只想着快点把电话按掉,好让这个不识趣的来者自动消失。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手机号码,很熟悉,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是谁,李万翔梦游般按下了免提键。

一阵急促嘈杂的声音透过电波穿越而来,“万翔,”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声在电话那端轻轻抽泣。

“喂,喂,什么事,快说!”李万翔脸上浮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听出来电是林秀娟,心里默默地诅咒,“这个蠢货,怎么这会打电话来?真是不识趣!”

听到对方依然哽咽,欲说未说,李万翔正作势要挂断,对方开口了,“万翔,我们儿子不见了!!!”一句话,九个字,于李万翔却有锥心之痛。

“你说什么?”“高梓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们今天下午三点半放学,我到学校时已经过了放学时间,结果到处都找不到孩子……”

“蠢货!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先问问老师和门卫能找到,结果他们都不知道,打你手机又一直没人接,我找了好多人才问到你的办公室电话……”

李万翔悴不及防,双腿发软,一屁股坐下去,结果忘记自己的老板椅不在身后,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手机里还传来林秀娟的声音:“万翔,你说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中年女人苍老憔悴的哭声,经过扩音器的变形,在这将黑未黑的时空里,听起来仿佛荒郊野外无枝可依的孤魂野鬼。

李万翔怔怔地坐在地板上,中央空调已经关掉了,室内气温急速下降。加之他有鼻炎,所以一直没铺地毯,冰凉刺骨的感觉一点点渗上来,李万翔居然毫不知觉。

对面的周娜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她听到了李万翔的电话内容,也不哭了,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把瘫坐一团的李万翔搀扶起来,让他半靠在办公桌前的长条沙发上,又冲了杯咖啡,端到李万翔面前,最后挨着他坐下来。拉过他的双手贴在自己刚刚哭过的滚烫的脸颊上,一边说:“万翔,别害怕,我可以帮你,你放心。”

李万翔像着魔突然惊醒般,一把揽过周娜,浑身筛糠似得颤抖着,“我该怎么办,娜娜?怎么办?我儿子是不是被人绑架了?!”,李万翔喃喃道。

周娜紧紧依偎在李万翔怀里,又用劲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催眠般说着话:“万翔,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说着,还轻轻抚摩他的后背。

这一刻,李万翔真被对方催眠了,他紧紧抱着对方,仿佛历尽千辛万苦山水迢迢,终于寻到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再也不可让她丢失了。

十八、一回首已是天涯海角

方柏阳和周娜睡下时,已经是近午夜时分,他默默考虑周娜的两点想法,辗转反侧煞是难眠。好不容易混混睡去,待到拂晓时分,他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猛地一击掌,大声地说:“有了!”说着,还伸手去推睡在一旁的周娜。

睡意朦胧的周娜好不容易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一脸懵懂地问:“怎么了?”

“我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让李万翔不得不和你结婚。”

“什么办法?”

“你说,李万翔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公司,老婆,房子,还是他的孩子?”

“当然是他的宝贝儿子啦!”

“这就是了,如果我们把李万翔的儿子捏在手上,你提什么要求,他肯定都答应。”

“可是,我们怎么捏住他儿子?”

“你认识他儿子吧?”

“看过照片。”

“知道他儿子的名字,在哪个学校,哪个班级吧?”

“知道,——”周娜不耐地拖长了尾音,“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来,快点起来,乖,”方柏阳温柔地亲了一下周娜的脸颊,顺手拍拍她的屁股,“起来,我们俩一起到李万翔儿子的学校门口蹲点,只要这条大鱼在手,保证李万翔束手就擒。”

周娜一脸不屑,但还是顺从地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一边闭着眼睛套上内衣,一边嘴里嘟囔着:“搞什么吗?什么大鱼,什么蹲点,让我多睡一会不行?我昨天晚上的两个计划难道不行?”

“你昨天的计划好是好,但加上我的计划,就会称得上□□无缝。走,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一路上,雪花已住,残雪正在点点消融。这个城市注定没有厚厚的积雪,但温度还是降到零度以下。尽管如此,有些爱美的女孩还是穿着裸露大腿的短裙,踩着五寸以上的高跟鞋,拼命地跺脚、呵手,在公交车站翘首盼望公交车。即便公交车来了,她们在往上挤的同时,还得防着咸猪手。

当周娜开着车,方柏阳坐在副驾驶座从公交站疾驰而过,车窗里掠过的这一幕情景,突然刺痛了周娜,让她猛地从昨夜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周娜这种女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斗志。她可以是一颗种子,未发端时隐忍不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任人践踏,淖入泥泞在所不惜;但一旦有了阳光雨露,她会拼命汲取所有营养,不惜损人利己,落井下石,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最后将自己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周娜不由得挺直了腰杆,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很快车子就到了李万翔儿子的学校附近:这是一处僻静的巷子,红砖色大理石外立面的教学楼共四层高,静静地立在绿色香樟树后,一圈围栏将学校的几幢大楼紧紧包围起来。冬天的城市天亮得晚,加之天气原因,四周显得一团雾气霭霭,轮廓不清。都快早上七点了,门口的保安室还亮着灯光,大门口的移门铁壁森严,连个蚊子都飞不过去。

周娜将车停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区里,正好有一大片树荫挡住了车身。这样对面的人很难注意到这辆车,而坐在车里的人却很容易就看到学校门口的情况。

周娜和方柏阳就坐在车里,两个人静静地凝视着对面的小学。

过了一会,周娜开口了:“你准备怎么动手?”

方柏阳还未说话,周娜又补上一句:“不可以伤害他的儿子,这是他的命根子。要是真的撕破了脸,别说结婚,就是朋友也做不成了。”

“放心,我肯定拎得清。”方柏阳清了清嗓子,“等会李万翔送他儿子来了,你指给我看。”

七点半,暮霭沉沉的气团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浓了。四周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中,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车明显多了,都是家长来送孩子上学。有开车来的,有乘公交车来的,有踩脚踏车来的,有骑电瓶车来的,还有步行来的。有人说从家长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交通工具就能看出,这个孩子的家庭经济基础如何,这话还真有点理。三三两两的人群在人行道上走着,背着沉重大书包的孩子们系着绿领巾,红领巾,穿着白绿相间的校服最为显眼。

大多数家长都会把孩子送到校门口,目送孩子进了教学楼才离开。平日里林秀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今天偏偏是李万翔开车送儿子上学。这些年,李万翔甚至不知道儿子究竟读几年级,学校的具体位置,班级在几楼。如果不是昨晚的那场风雪相逢,李万翔断然想不起今天要来送孩子上学。

李万翔把曹月丹送到乘班车的地方,交代了几句就载着儿子向学校驶来。一路上,还不忘问问儿子最近学习情况如何,父子俩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李万翔“嘎吱”一声把车停在离校门口100米的地方,这里停车比较方便,再往前开就会被一大推电瓶车脚踏车所围攻,不仅停车麻烦,开出来更要命。因此,他决定就把车停在这个稍远处。

眼看着旁边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虽是冬天,却也有一番别样生趣。李万翔刚准备熄火,下车送孩子进校门,却听到手机铃声加振动一起鸣叫起来。他拿出手机一瞧,“吉那”两个字跃然映入眼帘。

这是他对周娜名字的特别处理,去掉外框和偏旁,就赫然一个性别模糊男女不辨的中性名字。曾经他特别期望听到这个名字的来电,可是现在,他有些犹疑不决是否该接通。

就是这么半分钟的犹豫,李高梓已经打开车门,走到人行道上。小小的个子背着一个大书包,蓝白相间的跑鞋配上一套整洁干净的校服,系着一条红领巾,随着步伐轻轻飘拂在胸前。李万翔从车窗望去,孩子的背影稳重而挺括,眼看着就要到校门口了,自己追出去也是多此一举。而且,十岁的男孩子这点路程应该没什么问题,边想着,李万翔的右手拇指一不小心触动了手机屏幕,电话接通了。

就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李万翔习惯性地松开手闸,右脚轻点油门,打灯,调头,边把手机递到耳边,话筒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喂”。

李万翔深吸了一口气,也轻轻“喂”了一声,硬生生把满肚子话咽回去了。

来电话的是周娜,她不痛不痒地问候了几句,大约就是三分钟时间。直到挂电话,李万翔都不明白她这么早给自己打这个电话意图何在。但是因为接通这个电话,李万翔没能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并目送他进到教学楼里。孩子独自一人走到学校门口还有几十米的路程,就是这几十米路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李万翔不得而知。

接周娜电话的同时,他甚至都没有从后视镜里看看儿子走到哪里了。就在李万翔调头驶离的同时,就在李高梓蹦蹦跳跳地走向校门口的同时,一个年纪轻轻的帅小伙跑向他,满脸带笑地喊着他的名字:“李高梓!”

李高梓愣住了,脚步慢下来。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大学生摸样的人,有些戒备,有些疑惑。

年轻人笑了,从背后拿出一袋印有KFC字样的早餐,伸手递给李高梓,一边说着:“这是李总给你买的肯德基早餐,还有你最喜欢的上校鸡块!”

李高梓默默咽了口水,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知该不该接过这包东西。但是脚步明显停滞下来。

年轻人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这冬日早晨一抹明亮的阳光,“哦,你不认识我吧,我是你爸爸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刚来一个月,就住在这附近。刚刚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是你早餐想吃肯德基,特意让我买来送给你。快趁热吃了吧!”说着,拎着塑料袋的右手还往前递了递。

李高梓看着年轻人的双眼,他看到的是真诚、热情和友善。联想起早上出门时,他是对爸爸说起过吃肯德基来着,可是爸爸以时间来不及为由拒绝了他。他还老大不高兴了一阵,也许真的是爸爸打电话给这个哥哥,让他送过来的?

李高梓掏出右手,预备接过来,又把手缩了回去,硬生生憋了一句:“不要!”说完做出要走的样子。

对面年轻人愣住了,很快又笑起来,“小弟弟,警惕性蛮高啊!”说着,他伸手拿出一块香喷喷的上校鸡块,送到嘴里,边吃边点头,“嗯,味道好极了!”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郁的特有的香味,李高梓脚步慢了下来。

“小弟弟,你有警惕性是对的。要不你把早餐拎到学校餐厅去吃吧。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是坏人了。放心,哥哥不会骗你的。嗯?!”

眼看着这个衣着整洁,长相端正,一点都不像坏人的年轻人递过来的早餐,李高梓,这个十岁孩子的心里已经接受了这顿意外的美味,他一把抢过手拎袋,飞跑进学校大门。站在教学大楼的门厅下,他还特意停下脚步,回头扫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只见他还站在移门外,微笑着冲自己挥挥手,今天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透射出来,正巧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颊上,一股暖暖的气息洋溢在空气中,李高梓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已经全然接受了这个人。

李高梓拎着印有“KFC”标示的马夹袋,闻着诱人的香味,蹦蹦跳跳地朝楼梯上走,感到特别有力气。仅仅十岁的孩子,脑容量不足以想透这区区一份汉堡和几块鸡肉背后的千回百转。他能够想到的是,今天的早餐太丰盛了,爸爸开公司也挺好,还有人给我送吃的,而且是我最爱吃的肯德基!

校园内外,一派祥和之气,冬天的几棵雪松,高大挺拔苍翠欲滴。还有几棵桂花树活泼玲珑,琅琅的读书声,配合着校园广播的音乐声,远远地飘扬在空中,时而激扬,时而空灵,让人有种人间盛世感!这样的太平,这样的繁华,每个人都是那么从容不迫朝着理想前进奋斗,人们只关注多少人一夜暴富,多少人一飞冲天。有谁会去在乎金字塔底的、成千上万的、不知名的垫脚石呢?大家能做的,就是步成功者后尘,踩着这些垫脚石,继续向上。可不知道,也许,自己就是下一块垫脚石。

十九、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此刻的李万翔听周娜说了几句没咸没淡的话,电话里也不方便多说,于是两人淡淡地道一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扶着方向盘,李万翔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难以言表,心底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感觉:漠然萧瑟,多少炙热浓情都随北风而去了,仿佛这一场春花雪月的故事抽干了他所有的骨髓,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告诉自己:是该结束了,无论如何,也该结束了。

李万翔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里,全然忘了儿子走到哪里了。等他猛地意识到这一点,他马上驱车开到学校门口,只见陆陆续续有孩子背着书包,衣着臃肿地走进校门,两个保安神态安详地在门口徘徊,一切如常,唯独不见儿子身影,“应该已经进去了,这小子,动作倒挺快!”李万翔心里默默地笑起来,虎头虎脑的儿子颇像幼时的自己,他打心眼里喜欢。带着嘴角的一丝丝笑意,李万翔驱车离开。他没有注意到,五十米远处,对面一个小区的树荫下,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安静地蛰伏着,犹如一只等待猎物出现的豹子,静寂不失敏捷。

方柏阳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了副驾的位置,周娜只斜瞥了他一眼,一言未发。方柏阳却忍不住笑了,伸出右手,做出要和对方击手庆贺的样子,周娜冷冷地开口道:“别着急,等一切办妥再庆祝也不迟!”方柏阳右手半扬在空中,要落未落,似乎有半晌难堪,然而仅仅是0.1秒的时间,他迅速放下右手,调整了自己的脸色,仍旧笑容满面地说:“娜娜,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成!”

周娜的脸色冷若冰霜,车厢内空气凝成一团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车程里,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方柏阳也没有之前的一团和气,没话找话的谄媚,气氛诡异的可怕。

周娜开着车,心里却升起一丝悔意:方柏阳看似一个心地单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诱惑当前,他的心思居然如此歹毒,居然能想到对小孩子下手。真不知道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如果真遇到什么利益纠葛,他会不会也对我起心?一想到这,就像一块石子投进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水花越扩越大。周娜浑身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方向盘差点也滑脱了。

坐在一旁的方柏阳目不斜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甚至更远处。昨夜今晨,他的人生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改变。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看似唯唯诺诺家境清贫与世无争,但其实心中有大智慧大手笔。今天的这个计划可谓神来之笔,速战速决。至于周娜的态度,他尽收眼底,但是这对他来说构不成任何影响,“妇人之仁!”

林秀娟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元气给李万翔打完电话,几乎是半扶墙半匍匐地摸索着下了楼。灰白色的脸庞还残留着泪痕,虽然没有雪花,毕竟冬天的风不饶人,很快头发就和着泪水粘合在脸颊上,皱纹凸显,斑点暗生。

走到学校大门口,远远看见自己开的那辆车子,眼前仿佛出现一幕幕情景:每次儿子一看到自己,都会在队列中欢欣雀跃地冲出来,仰着红扑扑小脸蛋,高喊着:妈妈,妈妈!或者嘟起小嘴: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有时候会两手举着奖状:妈妈,你看,我作文竞赛得奖了!而现在,一切都不会出现了。

一想到这里,林秀娟的心像被刀割一样,鲜血淋漓,突然间,她像头发疯的母狮子,用手扶住墙壁,拼命地把自己的脑袋向墙上撞去,一边嘴里还嘶喊着:“林秀娟,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干嘛要晚到这几分钟啊?我的儿子哎……你到底在哪里啊?老天爷,你杀了我吧!”

门房的两位警卫看到了,赶紧冲出来,左右各一个,把林秀娟生拉硬拽拖到门房间,林秀娟一口痰憋在胸口,一口气上不来,脸涨得通红,头发蓬乱得一绺绺,耷拉在脸上。额头上已经蹭掉一层皮,血迹斑斑。

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到门房间,刚一按在椅子上,林秀娟又“腾”地一下像触电似的弹了起来,径直往外冲。就在两个警卫失声高喊“快点,拉住伊!”时,李高梓的班主任——金老师大踏步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小眉小眼长相周正的女孩子。原来金老师打电话给小李老师让她马上从家里赶到学校,正碰上林秀娟在这里歇斯底里,寻死觅活。

“小李,你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金老师五十岁左右,身材不高,嗓门粗大,一看就是位性格泼辣经验丰富的小学老师。

“经过是这样的,”小李老师两只手绞在一起,大冬天的,额头上居然有细细的汗珠,还没开口,眼圈已经红了,“今天下午三年级是三点半放学,李高梓妈妈您是知道的,对吧?”

林秀娟像一滩烂泥,瘫坐在椅上,两个眼珠子直勾勾的,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看,让人瘆得发慌。

小李老师停了一秒,用手推了推镜框,继续道:“三点半,我准时带着孩子们出校门,在门口等待区等家长来接。当时,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接走了孩子,就剩下李高梓和另外两个同学家长没有来,所以我准备带他们回教室等。刚走了两步,听到有个声音喊‘李高梓’!”

说到这,小李老师仿佛找到条理,慢慢地,说话声音也没那么抖,她咽了一下口水,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忽然看到林秀娟直直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眼光向自己扫过来。小李老师下意识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大衣下摆,等着对方发问,林秀娟只是看了看小李,那种眼神,小李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无法言尽的,极度悲伤和恐惧的眼神。

毕竟是个刚毕业的新手,上班没几个月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李老师心里发怵得很。但是看到林秀娟那双眼睛,她忽然理解一个女人伤心欲绝是什么样子。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就回头看到一个瘦高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马夹袋,站在不远处,冲着李高梓挥手。”

“年轻人?男的还是女的?”林秀娟急迫地开口问。

“男的,而且很年轻,像个大学生。”

“然后呢?”林秀娟继续问。

“然后,我就问李高梓,这是你的家人吗?”

“高梓怎么说?”

“他的反应很奇怪,一开始他有点愣住了,过了一秒钟吧,他才点点头。然后我又问了一遍:‘李高梓,他是你家里人吗?’”

“他说呢?”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是的,他是我爸爸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

“实习生,爸爸办公室的?”

“对啊,”小李老师很肯定地说,“然后,李高梓就和我说再见,跟那个年轻人一起走了。哦,对了,我还看见那个年轻人从马夹袋里拿出一个玩具递给李高梓……”

“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就一起走了,我带另外两个同学回教室了。”

“金老师,学校门口不是有摄像头吗?是不是可以看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林秀娟瞪着红肿的眼睛突然蹦了起来,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大家一跳。

“有是有,但是,”年长的门卫为难地说,“前一阵子摄像头坏了,叫人来修,一直也没来。”边说着,边搓着双手,黧黑的脸上皱纹都挤到一起去了。

林秀娟不死心,又一把抓住小李老师的手,急促地问:“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她口里像吐出一连串火球,带着灼热的火苗,直喷到小李老师白皙的脸上。

小李老师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同时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你是老师,你会不知道?你明明知道家长没来,也看不清楚那人长得什么样,就让他把我儿子接走了?!”林秀娟用了最大的气力,死死地攥住对方的手,手指甲都快嵌到对方的肉里了。

小李老师再也忍不住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金老师连忙给两位门卫叔叔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一起上前使劲地把林秀娟拽了下来,直挺挺地把她押回椅子上。金老师一边轻轻拍着林秀娟的后背,一边低声说:“高梓妈妈,你别急坏了身体。我已经给校长打电话了,大家已经在想办法尽快找,……”

“找?”林秀娟蓬乱着头发搭在脸上,眼圈泛红斜睨着金老师,像是要一口吞了对方:“你们到哪里去找?怎么找?这又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肯定不急……”

“高梓妈妈,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我们得一步步来。对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