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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甘强回到家已经近十二点了,他家住市区,但却是有名的下只角,一套80平米的老公房。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朱甘强一口气爬上去,今天很奇怪,既没有平时的心慌脚软,也不觉得这楼道里阴暗龌龊。倒是多出几分平时少有的欢愉和激动,甚至还“嘘嘘”地吹起口哨来,
可刚一开口,朱甘强赶紧住口,蓦地记起这五楼住着一位听力极好的阿婆,若是这个时候楼道有一点动静,七十多岁的她一定会摸索着起来,房门大敞,冲着发声处,跺脚大骂,不骂足足半小时老太太不罢休,而且内容不带重复的,哪怕声音来源早已销声匿迹,依旧如此。
朱甘强早就想问问她:太婆,侬是不是更年期啊?但想想看,七十多岁还在更年期,早就会上报纸头条,这更年期也更得太长了吧!所以每次都忍了,但今天老子不是忍,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想想看,我也一把年纪了,人的修养也得跟上。朱甘强想着,脚下的几步台阶如履平地,步伐轻快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一步,闯进家门。
一进门,就看到自己老婆王跟娣趿拉着拖鞋,翘着二郎腿,正靠坐着沙发上,开着电视,并不看,手里忙着穿针引线,膝盖上铺着一幅未完工的十字绣画卷。年纪大了瞌睡也少了,王跟娣养成一个习惯:不听着朱甘强的鼾声不能睡着,只要朱甘强没回来,她就一直等着。
眼见着门开了,王跟娣睃着眼瞄了朱甘强一下,又收回目光,依旧专注地绣着她的画卷,嘴里嘟囔着:“又是这么晚回来,成天忙的来,也没见你忙出个名堂来。”
“你不要瞎讲,啥叫没忙出个名堂来。我这不是忙出名堂来了?”
“哎哟喂,你到说说看,你今朝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我今朝既不是升官了,也不是发财了,”朱甘强有意卖个关子,一屁股坐在他老婆对面,大喇喇地把一双臭脚摆上小桌。家里没有配套的茶几,王跟娣就弄张乌漆墨黑的小桌当茶几,摆摆茶杯,吃吃晚饭。眼见得朱甘强一双臭脚放在自己鼻尖下,王跟娣放下手中的针线,怒目嗔视着对方,连翘着的二郎腿都放下了,那阵势就想准备随时一战。
换了平常,朱甘强哪敢这么放肆。今天可不同了,他抖抖脚,笑,“我今朝啊,遇到个贵人。”王跟娣鄙夷地撇撇嘴,意思这种空头支票美好愿景光说不练海市蜃楼的话她见多了,“啥贵人?”
“说了你也不懂,你呀,就等着吧,这些破烂,垃圾,啥么事,还有这个破房子,我通通要换新的。”
王跟娣真要打量自己老公了,两个人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这么扬眉吐气,莫非真是狗拿到耗子,被他撞到狗屎运? 朱甘强只“呵呵”笑,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不说话。王跟娣用右肘撞撞他的胸膛,瞧你这点出息。说这话时,王跟娣口气是嫌弃的。
她的心理很简单,有钱用,有衣穿,有饭吃,能白相,就好了,所以很容易满足。可眼下朱甘强不能睡,他得把这件事琢磨透了,布置妥了,才心安。
朱甘强叼起一根烟,轻轻地吹出一个又一个圆圈。一边眯缝着眼把晚上以来每个细节都回味了一遍:约打电话徐林生,茶座面谈李万翔,雪夜拜访吴晓仁,统一口径李小芳,最后,深夜拜访一位神秘人。而这一切,所有人,居然都由自己指挥调配,看到他们的眼神:渺小如李小芳,诚惶诚恐如小鹿斑比,强大如李万翔,聛睨一切如狮子王,都不得乖乖听自己安排。
想到这,朱甘强无声地笑了,摁灭了烟蒂,活了近五十年,都不如今天夜里三个小时这样痛快顺心,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朱甘强搜肠刮肚地把自己平时记得的两句话都用上了,但好像还是不能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因为最最关键的是,明天早上,邹辉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呢?一想到这个,朱甘强放声大笑了两下,把王跟娣吵醒了。睡意蒙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死老头,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也不让人好好睡。
朱甘强马上闭嘴,胜利的喜悦让他的胸襟特别开阔,特别虚怀若谷,特别从善如流。邹辉,你小子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人不能风光拔尽,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等着瞧吧,让你也尝尝我的厉害,我的厉害,我的厉害……就在这无声的战斗中,朱甘强声音越来越小,鼻息声越来越大。他睡着了,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窗外,黑夜白雪依旧。这一天终于过去了,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一天!于李万翔,于林秀娟,于周娜,于朱甘强都是如此。此时,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已经熟睡。梦中没有生命之虞,没有钱财万贯,没有男欢女爱,没有情感纠葛,只有甜甜的呓语,摇曳的情境。
十二、春归故里,杜鹃啼血
邹辉上班晚了点,原因很简单。开车上班时,一辆挂着实习牌的车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抢在他前面下高架桥,然后一个急刹车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邹辉刹车不及,“砰”
的一声闷响,自己的车头结结实实地吻上了对方车子的屁股。
邹辉一肚子火还没发出来,自己的车屁股也被“嗵”的一声顶上了。我靠,连环撞车案!邹辉气急败坏地笑了,看样子,今天是不能准时到单位了。
好不容易下了车,邹辉吃惊地看到,自己身后已经排成一条长长的车队,起码有六、七辆车都像玩碰碰车游戏一样,互相挤轧在一起,中间的一辆车最可怜,车头的保险杠撞掉了,大灯也失灵了,后面的行李箱盖被撞得高高翘起。
冬日的北风在高架上肆虐,昨夜虽然下了整晚的雪,但积雪并不厚。只是路中间两道被汽车轮胎碾出的痕迹让人触目惊心。六七个司机站在路边,有几个已经破口大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第一辆车司机,有几个司机差不多要动手打人了,却见第一辆车里钻出一位个子小巧容貌俏丽的女孩,可怜巴巴立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只手机,打算报警。几位五大三粗的男士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有一位五十出头的司机含讥带讽地说:“都说女人是马路杀手,今天我算见识了。撞成这样也不容易!他奶奶的,老子还要赶去送货呢,这下全耽误了!”
邹辉也不好说什么,自己也不是交警,即便是,眼下能做的事,就是站在这里乖乖地等警察来。只是觉得前面这个姑娘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交警过来开出协议书,邹辉看看自己的那辆小车,前瘪后凹,古形怪状,看起来还挺拉风,开起来就不爽了。加上还要保险公司定损,只好开到指定维修厂,等一切忙好再打车去单位,已经是中午了。
匆匆吃过午饭,邹辉连忙赶到办公室,他知道今天早上九点有个例会。每周一次例会是他们科室的惯例,遇有案子时,会临时召集同事开会。昨天的案子正在调查中,加上同事们还有其他案子在审,领导会习惯性的让各人把手上的案子交流一下,互通有无,各抒己见,说不定火石电闪,灵光一现,案子就水落石出了。
邹辉从不缺席这种工作例会,因为他知道每个案子背后,必定有隐藏的秘密,不管你是自杀也好,他杀也罢。只要有秘密,就必定就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只是,这个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得费点时间和精力寻找,但邹辉自信,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他邹辉找不到的钥匙,没有他解不开的秘密。
所以,他特别热衷于这种头脑风暴的场合,自信满满的他往往能一语中的,口出惊人,赢得众人掌声,却不知背后引来多少隐患。但邹辉不管这些,他只知道:人生苦短,出名要趁早。他并不热衷当官发财,却执着于与生俱来对于侦破的一种挚爱中,这种执着近乎偏执,但却不影响他屡建奇功。
今天却有些例外。一走进办公室,邹辉就发现同事们大多外出了,房间只剩下三,四个人,大家各自埋头干自己的事,丝毫没见人提起上午例会讨论的案情。整个办公室里竟有一种奇异的默然。
急性子的邹辉想找同组的朱甘强问个究竟,绕过几个座位,一眼看见朱甘强正顶着一头泛白的头发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呢!时而还驻笔思索,颇为严肃。邹辉不禁哑然失笑,老朱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笔写字,连幼儿园的小孩都会用电脑发邮件了。你瞧瞧你那土样。
边说边笑边摇头,还伸手去拉老朱笔下正写着的那张纸。朱甘强却一反常态的抬起头,斜眼怒视着他一会,这才开口说,我用什么写字关你屁事,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和往日的朱甘强相去甚远,以前无论邹辉开多么过火的玩笑,他都不会出言不逊,最多会沉默以对,不接话茬。
邹辉也笑笑,不恼,继续问,写什么呢?这么积极,中午也不休息。
领导交办的事,朱甘强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说了句。
邹辉有些蒙,心想他可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计较。就问,今天上午的例会开了吗?
开了。
那昨天的案子进展怎么样?
还能怎么进展?朱甘强这回抬起头来了,不大的眼睛盯着邹辉,好像他提的问题很奇怪,当然是结案了啊。
嗯?!邹辉急了,冲口而出,谁允许结案的?结论是什么?
朱甘强这次不抬头了,结案不需要谁允许,失足落下电梯桥厢意外死亡就是结论,这么明显的案情还有必要继续查下去吗?
谁跟你说是失足掉下致死的?这个案子疑点太多,我反对就这么草率结案!
朱甘强反倒笑了,双手扶着桌面站起来,转个身正对着邹辉,说,邹辉,你也太自信了吧。凭什么你说不结案就不结案,队里这么多领导和同事都说是意外事件,大家一致同意结案。那么多大案要案等着我们去破,你就为个人一点感受,大吵大闹说什么反对结案,你这人,让我说什么好呢?
邹辉的火爆性子被点燃,跟你说不通,我找王队去说。
伊在开会,说罢,朱甘强看也不看邹辉,“哐啷”一声打开抽屉,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扔进去,锁上抽屉,拎起包,准备往外走。
邹辉从未见过朱甘强如此轻慢的态度,怒气一点点升腾起来,伸手狠狠拽了他的胳膊一把,“什么态度啊?你?!”其实邹辉并无恶意,只是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加上朱甘强一时没有防备,一拽之下,朱甘强居然一个踉跄向后仰起,屁股后背重重撞到桌角,接着又撞到后脑勺。
“你妈个×,﹠﹟﹡℅……”朱甘强知道自己打不过邹辉,但口头上的骂战他可吃不了亏,从小到大市井街头流氓瘪三他见得多了,一些话张口就来。
邹辉看到对方摔到了,心中有愧,也不还嘴,只默默地弯腰伸手欲拉朱甘强起来。朱甘强可不买账,他本就有心把事情弄大,于是借机破口大骂不止,任凭邹辉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这时也围了过来,拉邹辉的拉邹辉,劝朱甘强的劝朱甘强,现场一片混乱。
朱甘强好不容易被两个同事搀扶着起来,一边口里“哎呦哎呦”□□着,一边用右手中指指着对面的邹辉,“邹辉,你个臭东西,平时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惯特你了,今天你还动手打起人来,我跟你没完。我×你妈,”
也许最后这句话让一直低头无语努力克制自己的邹辉再也忍不住,一个闪电爆发,挥拳上前,两个同事拉之不及,簸箕大的拳头就正中朱甘强的鼻头,顿时一声惨叫,鲜血如注,朱甘强痛极,右手本能地护住鼻子,手指缝中渗出殷殷鲜血。
几个同事见了赶紧挡在朱甘强和邹辉中间,防止恶战升级,隔壁科室的几个人听到喊声也加入到劝架队伍中来,三四个人小伙子拉住邹辉,拼命让他冷静下来。其实挥拳出去的一瞬,邹辉就有些懊恼,正事没做,就为同事的态度不好跟别人干了一架,同事和领导怎么看:此人怎么这么不理智,这种人何以担大任,成大事?但是后悔也晚了,邹辉还想挣扎地跟朱甘强说上两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同事护住老朱,到隔壁办公室去了,他们请队里的医生先揩拭擦洗,看看伤口情况如何。
这边厢吵闹,那边厢就知道了。也不知哪个口碎的家伙把事情告诉了正在谈话中的李局和王队,末了还不忘添油加醋,“王队不得了,邹辉和朱甘强打起来了,邹辉这小子太冲,”云云。看来警察也是人,到哪里都是俗人一堆。
李局和王队匆匆结束了谈话,王队走回办公室的途中,忍不住来气,你说这个邹辉,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平时破案起来像个豹子,跟同事相处就是个包子。原来今天的谈话对王队至关重要,是李局亲自找他谈话。事关自己的工作岗位调动,一旦自己调动,空出的位子就要有人来接替。王队嘱意邹辉接任,可听得李局的口风,似乎觉得邹辉魄力有余,人品不够。
刚才在办公室,两人的谈话几近尾声,李局似乎意犹未尽,欲言又止。“最近队里的同志工作状态怎么样?”
“都很不错,尤其是邹辉,连续破了两个大案子,工作热情很饱满……”
“嗯——”
“上次的快餐店劫持人质一案,多亏了他。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采用攻心术,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更恶性的事情。他的网络技术挺高的,当时就是从网上搜出这人的微博,查到他的留言,明白这人的心病,所以谈判时才能讲到对方心坎上,”
“嗯嗯,”李局轻轻地抬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王队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突然被打断,如骨在喉,就像一个人酝酿了好久要打喷嚏,结果到嘴边又被人拦截了,那种不畅可想而知。他抬眼望去,只见李局端坐在面前,蹙眉拉眼,好像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这种小伎俩算什么,刑警队哪个人没有几下子。我听说,”李局顿了顿,特意要强调自己后面的说话内容。
“小邹这个人,特别能显摆,还记仇,心胸狭隘,公报私仇,”眼见王队张口欲替下属辩解,他抬起右手,颇为有力地张开五指,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手机,起身欲走。“你不要多说了,这话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起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所以今天特意说给你,是希望你好好帮助帮助他。邹辉是个人才,但离成熟还差远了。听说他只服你一个人,说什么‘只要王队说的话,我就听。只要王队安排的事,我就做。’呵呵,老王,这可不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个人崇拜?!”
王队浑身是汗,如坐针毡,想张口说明,李局偏偏笑容可掬,坐在那里好似一尊弥勒佛,总不能轻易打断领导的话。不说点什么,就等于坐实李局说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王队觉得这比破案还棘手,一时间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李局站起来,轻轻地用手拍拍王队的肩膀,“老王啊,我们作为他们的上级,要真正关心爱护下属。要从能力和人格各个方面帮助他们完善自己,不能过多地强调个人主义,我们是个集体,是个团队,要共同作战。这方面,你们队的老朱,朱甘强就做得很好。他在队里干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有成绩不炫耀,没成绩也不气馁,这才是我们要让年轻人学习的榜样。别看老朱年纪大点,他学习能力挺强,最近我听说他把我们的官方微博、网站搞得有声有色,让辖区民众对我们的队伍刮目相看啊,这可不比我们破了十桩大案还厉害吗?”
“李局,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朱甘强同志的表现我们有目共睹,他身上有些长处的确值得大家学习。邹辉同志虽然有些不足之处,但这个人的人性我还是能担保的,坦荡磊落,光明正大,绝对不会搞什么公报私仇……”
“好了好了,跟你说两句,你还当真了。年轻人,谁没有个毛躁的时候,玉不琢不成器,慢慢来吧。”
话到此,王队就是再想说啥也不好开口了,就在这当儿,传来了邹辉打伤了朱甘强的消息,再好修养的李局也忍不住了,拿眼瞪着王队,言外之意就是“你看看你带得好队,刚刚还担保这人如何如何呢!”不多言,李局还要赶到区里开会,匆匆离去。留下王队一个人干生闷气,还得忍着。这事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在这个人员调动的节骨眼上,尤其是李局刚才已经把话点明了,“要好好帮助邹辉完善自己”,这么一闹,不正好落到李局口里:狭隘、暴躁、个人主义……。这样的人,何以担当大任?
“邹辉啊,邹辉,你破起案子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件事怎么就那么糊涂呢?”王队忍不住喃喃自语。
此时的邹辉却如初春的杜鹃,空谷低旋,一遍遍在心底低语:“终日里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却不知,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他。
十三、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从清晨睁开眼,林秀娟都陷入一种狂热的沉思中,——一种奇特、从未有过的神圣感笼罩全身。她仿佛眼见着头顶光圈,脚踩祥云,手持法器的菩萨从天而降,手指那么轻轻一点,冥顽不灵的石头也要变成灿烂绚丽的金子。所有的过往都尘归尘,土归土,新的一切都要开始了。好吧,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菩萨阿门耶稣真主安拉,求求你们保佑我和我的家人吧,让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顺风顺水永不分开老公生意兴隆儿子
小升初进名校……
默念到这,林秀娟自己也憋不住了,轻轻地笑起来。抬头放眼望去,天已放晴,虽有积雪但心中有暖意。郁积在胸的一口闷气昨天一泄而空,心头的那种感觉甜丝丝的,真是爽。
慢悠悠地起床,伸个懒腰,嫁给李万翔这么多年来,这种笃定的感觉前所未有。早上天还蒙蒙亮,林秀娟还在睡意朦胧间听到李万翔起床洗漱的声音,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准备早餐。却听到李万翔轻轻地说:“今天早上你就不要起来了,我带他们去快餐店吃早饭,完了再送阳阳去学校,二姐的女儿我也带出去了,老张的厂子正好要个文员,让她去试试看。”这些话,都是过日子的夫妻之间最朴实无华的言语,林秀娟听来却像琼脂玉液般可口。她眯缝着眼,只知道“嗯嗯”点头示意。等李万翔带着儿子和曹月丹出去了,她心里免不了羞赧起来,刚才怎么不早点起来,洗漱干净,画个淡妆,即便不准备早餐,也应该像影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明眸皓齿,笑容清新,长裙飘逸,站在门口,挥手致意,目送先生和孩子外出。
林秀娟脑子里边构想这幅情景,边起床穿衣,心里还有个声音,半是得意半是急切:林秀娟啊林秀娟,快四十岁的人啦,还臆想自己是文艺剧的女主角一样,小清新。羞不羞啊你?万翔看中的也不是这个,夫妻之间要有感情,要付出,要奉献。正在七想八想间,蓦地瞅见主卫的洗脸台上,放着一杯水,自己的牙刷端端正正地放在其上,挤好的牙膏蓝白相间长长一条,林秀娟正疑惑呢,会不会是自己梦游起来备好的?但如果是自己做的,一定是为万翔准备的。什么时候会是自己的牙刷?
走进去伸手一摸,杯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林秀娟瞬间明白了,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待遇,忍不住有泪涌上眼眶,又赶紧抽纸揩拭。突然记起家里已经没人,林秀娟“扑哧”一声笑起来,“做什么哟?自己这是,一大早,又是哭又是笑。”
洗漱、整理房间、收拾体面,林秀娟正待下楼,听到手机“叮咚”一声,信息来了。“这么早,会是谁?”她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出几个字:“早餐不用做了,我叫了外卖,七点半送到。”
是万翔!没错。林秀娟又回看了一遍来电号码,早上的牙膏肯定也是他准备的,刹那间,林秀娟眼前真的是春暖花开,脸上忍不住飞起两坨红霞,好像光速进入了春天。
快餐店送来了早餐:滚烫沸热的皮蛋瘦肉粥,香甜可口的豆浆,一根油条,林秀娟自己又下厨煎了个鸡蛋,配上自己做的小咸菜,她坐上餐桌,第一次觉得就餐不再是伺候他人,而是种享受。“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因为,这种享受来自内心,只有内心的宁静,才是真正的安详。心情好了,再普通的食物也食如甘饴。
林秀娟细细咀嚼着,食物化作淀粉,丝丝甜到心里去了,边吃嘴角还总是笑意连连,似乎对面就坐着李万翔,正专注地看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时光倒流,十多年前,两人初识于校园后门的小巷中,同伴们凑份子在小巷的大排档炒菜吃。林秀娟难得和同学们一起出来,一则自己无论外形才华皆为平平,在那个才子佳人辈出的青葱校园里,她是受冷落的;二则她天性淡泊,疏于与人交往。一旦人多的场合,她总有些手足无措,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拿起筷子飞快地挟点青菜,放在嘴里嚼很久,直到叶片都嚼成了渣子。林秀娟就是那样低眉顺眼地坐着,准备趁大伙不注意时,悄然起身离去。
偏偏那天走不了,林秀娟入座不久,总感觉有个人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抬眼向那个方向望去,又发现根本没人盯着自己,只有一群男生推杯就盏,大呼小叫,这么偷偷看过几次,也没发现什么暗恋者,也许是我眼花了吧!林秀娟低头想想,不禁微微笑起来,顺手捏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再来一口啤酒,头稍稍昂起,就在这电闪火石灵光乍现的眼角余波间,她看到了他,——和她一样,就坐在对面的角落,微微笑着,眼光分明投向她,不错,就是自己身上。林秀娟迟疑了好一会,不知这颗花生米能不能大嚼,这杯啤酒能不能喝下,但不管了,吃就吃咯,林秀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和自信笼罩着,接着又倒了一杯酒,然后昂首挺胸喝下,真是痛快!
对面的男生不仅没有嫌弃的意思,反倒用更热烈的眼神看着林秀娟,带着欣赏,略含惊讶还有丝趣味十足的感觉,林秀娟索性不再看对方,只是放开肚子吃了个前所未有的饱。等她第五次拿起啤酒瓶时,酒杯却被一只手按住了,林秀娟恼怒地抬起眼,却看到了他——李万翔就坐在自己对面,顿时满面通红的颔首低头,心里还在默念:“神经病啊,这谁呀?”
两个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恋爱了,李万翔其时正失恋,林秀娟一直未曾有人追求,只是个默默码字的文艺女青年。曾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豆腐干若干,李万翔不巧读了她的大作,那天坐在他旁边的男生又认识林秀娟,无意间说了句:“你知道吗?对面的那个女孩,就是经常写点小文章的木禾。那是人家的笔名,真名叫啥?叫,叫林秀娟。别看貌不出众,文采还可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刚刚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苦楚,李万翔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相信那些外表诱人的女孩,其实她们的内心谁也不懂。一旦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是那种外表平平腹有诗华温婉可人的女孩,让他动心。林秀娟的出现恰恰契合了那时的李万翔那样的心态,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很久,林秀娟总爱问,“你当初到底爱我什么?”
李万翔起先总是笑而不答,等到林秀娟问多了,他只好信口胡绉,“喜欢你那个时候拼命喝酒还不醉的样子,喜欢你大口嚼花生米还不饱的样子,喜欢你假装不经意间偷眼瞄我的样子……”
“胡说,明明是你先瞄我的!”
“是你吧!”
争论以甜蜜的热吻结束,可惜,那样的时光再美好,也一去不复返了,坐在餐桌前沉思回忆的林秀娟悲喜交加,心里有泪,泪中有爱。
桌面上有一块水杯烫过留下的痕迹,曾经让林秀娟颇为头疼,有一阵子她像是犯了强迫症一样,一天要擦拭十几遍,就幻想着把这块烫迹擦掉,让桌面恢复原样。可越用力痕迹就越深,到最后,往往是以林秀娟累得像条狗一样半倚在墙角而告终,她一边无助地流泪,一边使劲地咧嘴笑,还问自己:林秀娟,你怎么这么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现在,从林秀娟的眼里看去,对面的空气已然幻化成心底的那个人,那团毫无灵性的空气也变得温暖可心起来。而那块烫痕半圆形,此时就像一弯新月,又像是女人巧笑倩兮的嘴角。我见犹怜,惹人疼爱,林秀娟用手轻轻地摩抚着桌面,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它已经融入了你的生命,何必计较它曾有的一些瑕疵呢?
十四、可怜多情犹存恨,谁解西风独自凉
李万翔送好儿子上学,把曹月丹交代给老张,再去公司。走进办公室时,珐琅座钟正好敲响了九点。他放下手中的皮包,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对面楼顶上的积雪还没化尽,太阳光折射在上面,颇有些刺眼恍惚的感觉。左边楼前商铺上的广告牌被风撕破
了一个口子,左边的一半垂落下来,时不时随风飘扬。
李万翔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活了四十年,人生风雨,起伏哀乐,爱恨情仇曾经都那么刻骨铭心。但今天开始,也许就在昨天的雪夜里,所有的过往均被埋葬在纷飞的雪花和寂寂的夜色中。他告诉自己:要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未来。而现在的一切,真如自己所愿:家庭稳定幸福美满,妻贤子孝,事业发达,亲眷和睦,夫复如此此生何求?
一上午过得很快,只有秘书白晓丽进来过两次,送进几份报销的账单签名和企划部设计的销售方案请他过目。其余时间,李万翔都在网上逛逛,看看时政新闻,登录微博看留言,时不时还有短信进来。但自己等的那个人一直没有消息,心里不免有些悬。
时至中午,李万翔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坐立不安,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拨通手机又赶紧挂断,想留言又觉得不妥。现在这年头,做什么都会留下痕迹:发短信有文字为据,打电话怕被人录音,当面谈会被人跟踪,被拍照,被录音。高科技有先进发达的一面,也有挟持束缚人类的一面,总有一天人会被科技牵着鼻子走的。李万翔恨恨的想。
十二点了,李万翔和公司下属一样,拿着餐券去地下室的食堂吃饭。今天吃土豆炖牛肉,萝卜炒河虾,清炒生菜,凉菜烤麸,原本是他最爱吃的几样本帮菜,可不知为什么,李万翔情绪低落,恹恹的,提不起胃口,味同嚼蜡般的吃了一些,倒掉大部分,就上楼去了。
公司的几个八卦女见老板走了,马上活跃起来。销售部的卫华咽下一大口饭,急急忙忙地问:“喂,你们听说了没有?我们老板有个外号叫‘翻版吴彦祖’!”
“‘翻版吴彦祖’?谁给取的?“十二楼礼品公司的老板娘说,你们李总真帅,活脱脱翻版吴彦祖嘛!这个外号就流传开了。”
“一点都不像好吧!明明很像刘德华。”
“拜托,刘德华那么老了,我们李总不比他帅多了?”
“就是啊,什么眼光啊?这人。”
“不过我觉得,老板也不像吴彦祖,你看看吴彦祖的那个小包嘴,难看不啦?我觉得啊,老板像黄晓明!”
“戆度!我们老板可比这些明星专一,痴情多了。听说啊,他对他老婆可好呢!大房子、名车、首饰,啧啧啧,不得了。关键是啊,——”说话的是前台金艳琴,话到此她故意停下来,好像要卖关子,
“关键是什么,快说呀”,“快说,快说”,一群女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就像一群麻雀。
“关键是,我们老板富了也不换老婆,不像有的人啊,富了就包二奶,养小三,带情妇,更有的人啊,离婚!这年头,老婆年老色衰了就离婚了多了去,连普京都跟老婆离了,还说什么‘嫁人就要嫁普京’。鬼才信这个!”金艳琴边说边摇头,薄薄的两片嘴唇撇成一条线,活脱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