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节

情观、婚姻观。说得俗点,你怎么找了个这么挫的老婆。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万翔必须把事态发展扳回自己预期的轨道上来。

“听我说,娜娜,别任性。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离婚我还要分家产给她,还有孩子抚养的问题……”

“李万翔,你当时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我当时问你准备把老婆怎么办,你是怎么说的?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早就没感情了,离婚只是分分钟的事情。我实话实说,让我去做人流,你休想。你是不是要我挺着大肚子去你们家亲自告诉你老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李万翔的种?”

周娜一连串的连珠炮脱口而出,亮闪闪的耳钻在李万翔眼前晃来晃去,刺得他眼发晕,连带着他看到的周娜也绝然不同于往日:尖刻、势力、泼辣、太阳穴边的青筋若隐若现,李万翔甚至还注意到周娜有些脖子粗大,怀疑她是否患过甲亢。原来女神也有走下神坛的时候,李万翔冷笑起来:亏我一直把她视作翩若游龙的白天鹅,今天看来,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周娜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李万翔头也不回,只扔下一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冷若冰霜,寒彻肺腑,原来话也能杀人。

周娜“腾”地从沙发上起身,尖声嘶喊:“李万翔,你有种你就走,我马上从窗户上跳下去,你走到楼下正好给我收尸!!”

李万翔真恨不能拿一把尖刀把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纠葛一刀切开,为什么要贪一时之欢呢?那就像一片肥美丰厚的沼泽地,表面上水草繁盛,鸟鸥略过,远眺蓝天白云,近看绿茵芸芸,让人只想一头扎进去,贪婪地吮吸其间甘露;就算知道那后面掩藏的是瘆人泥淖,一不小心会将人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但所有涉足其中的人都无一不心存侥幸:我一定是最后幸存的那一个。结果,没有一个能用亲身体验告诉后来者:千万不要踏足,因为末了他们都深陷泥沼,呼吸式微,毫不例外地垂垂死去。

李万翔最后还是留下来,他把周娜拦腰抱起放在那张进口水床上,然后像扔篮球一样把自己的身躯也重重地砸在上面。宽大的水床被震得跌宕起伏,柔情似蜜,似乎在呼唤主人。但床的主人却像两具僵尸,直挺挺地躺在上面,李万翔听着耳边的哭泣声,忍着胃疼,将睡未睡地熬到凌晨四点,起床离去。

七、长相思,为谁吟

林秀娟在洗手间门口转了又转,几次欲伸手敲门询问,她知道他有胃疼,痔疮的老毛病,想给他送点麝香痔疮软膏,又怕李万翔烦躁地把她赶出来。

最后,林秀娟还是鼓起勇气敲门,“万翔,我这有胃药和痔疮膏,你要吧?”

里面的人顿了顿,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在外面吧!”

林秀娟仿佛受了某种鼓舞,加快语速地说:“你看你,肯定是在外面一点都不按时吃饭,这不,又犯病了吧?”

“你够了哇?”

林秀娟立刻噤若寒蝉。

李万翔半弓着腰走出洗手间,就看到花台上放着两盒药和一杯温水。正准备吞药时,回头看见林秀娟半撅着屁股在地板上捡虾壳,因为有些发胖,蹲下时腰间现出一个标准的游泳圈,梳得溜滑的后髻有些散开,一绺头发垂在颈窝,地上有好几个通红的虾子壳,正好是曹月丹坐的位置。

李万翔一阵光火,一眼就瞥见他二姐的女儿早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二层的长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剥着桂圆,一手还不忘拿着遥控器,挑选自己喜欢的节目。

“罢了,”李万翔觉得自己再经不起大发雷霆,喝了药,趁林秀娟不注意快步走进厨房,破天荒的第一次洗起碗来。正在放水,准备滴洗洁精时,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他,那股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正要用力掰开交握在胸前的那双手,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抽咽声:“万翔,”伴着咕哝的吞咽口水声,再冒出后半句,“回来吧!”

李万翔的手停在半空,一晌,才轻轻地放在林秀娟的手上,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忍卒睹:粗糙的砂皮,纤纤玉指变成又凸又粗的指头,关节硌得人发疼。大学时代,也曾那么柔软光滑;握在手心,清凉可人。

李万翔的初恋是个北方女子,因为父母坚决反对毅然选择去了远方。就在李万翔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不可自拔,林秀娟悄悄地走进了他的心房。许多年后,李万翔总记得那时候的月亮特别明,月夜特别短,他牵着林秀娟的手静静地绕着学校的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至今,他还能忆起那些个月光下的美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在李万翔心底,常常把初恋比作白天鹅:高傲,迷人,优雅,但盛气凌人;把林秀娟则比作小白鸽:温驯,羞怯,朴实,但唯唯诺诺。

也许每个男人心底都有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白天鹅为妻,久而久之,白天鹅就成了肥母鸡,忙不迭地在他人头上置喙,骄横无礼肆意跋扈。而那只小白鸽就成了心尖上一颗澄清透亮的夜明珠,美轮美奂;娶了小白鸽为妻,日久之后,小白鸽就成了胖母鸭,扭着肥屁股嘎嘎乱叫,痴肥愚昧聒噪腻味。而那只白天鹅则成了飞入清冷月宫的飘逸嫦娥,此女只应天上有,男人翘首寻觅也不能见其项背。

也许每个男人心底都有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白天鹅为妻,久而久之,白天鹅就成了黑母鸡,忙不迭地在他人头上置喙,骄横无礼肆意跋扈。而那只小白鸽就成了心尖上一颗澄清透亮的夜明珠,美轮美奂;娶了小白鸽为妻,日久之后,小白鸽就成了胖母鸭,扭着肥屁股嘎嘎乱叫,痴肥愚昧聒噪腻味。而那只白天鹅则成了飞入清冷月宫的飘逸嫦娥,此女只应天上有,男人翘首寻觅也不能见其项背。

但李万翔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人,他转念一想,毕竟这双手是为自己和儿子渐渐褪去光泽的。想到这,李万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林秀娟的手。厨房里没有像常人家装上白漆漆的吸顶灯,而是别出心裁地安装了油黄的射灯,天花板中间垂下几颗钻石般闪耀的灯泡,灯光投在两个紧紧相依的人影身上,欢欣雀跃的光线配上“哗哗”的水流声,仿佛在溪边就着篝火共舞。

李万翔躺在床上不用看钟就知道是七点半,因为电视里正在《新闻联播》的结束曲,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播音员正低头摘下耳麦。李万翔有些遗憾,早知道提前收拾好上楼来还能赶上《新闻联播》。

每个商人都有自己的癖好,李万翔是学工出身,大学却酷爱马哲研究时政,其中就包括每天雷打不动地观看《新闻联播》。今天是错过了,不过还可以看九点档的重播。李万翔选了一个最惬意的姿势靠在床头,边浏览网页,刷刷微信,时不时瞄一下电视节目。房间里沉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半个小时后,当林秀娟收拾完毕走进卧室,却看见李万翔正在床边换衣服,仓促间衬衣的后摆都没扎进皮带,衬衣的领子也没翻出来,这与平日再紧张忙碌也不忘注重形象的李万翔大相径庭。看到李万翔边穿衣服边往外走,林秀娟第一时间就想到他去找谁,她忍不住喊起来,愤怒中带着哭腔,“李万翔,你不是答应了我,不再出去了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说话间,李万翔低着头已经来到林秀娟面前,林秀娟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使出最大力度拉住了李万翔外套,扯得他的脸都有些变形。李万翔勃然大怒,拼命推开林秀娟,“你放开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伴着话音,林秀娟被甩到在地,瘫坐一团,只在蓦然回首泪眼朦胧间看到一个绝然而去的背影下楼去了,不知故人此去,何时复返,也许是沉疴烂斧,沧海桑田。

六点钟,朝曦路公寓,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欢歌笑语。一百三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平时空空落落,此时却显得有些拥塞:起码有二十多个红男绿女在这里开party。他们有的打牌,有的喝洋酒,有的边吃点心边看家庭影院,茶几上、桌上堆满了各色进口点心和快餐:巧克力、芝士、饼干、匹萨、薯条、牛肉卷……几个穿着入时打扮时尚的女孩正围着周娜身边,听她描述今年秋天去法国普罗旺斯和希腊爱琴海的经历,个个艳羡不已。一个矮胖却穿着绯红吊带曳地裙的妹妹听着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娜娜姐姐,侬真好福气。白相到嘎好的老公,我啥辰光有侬个运道,做梦也要笑醒了!”

周娜抿了抿拉斐,微笑着说,“我老公说了,明年就给我在美国买一套house,”话音未落,女孩们已经尖叫起来,“哇”“哇”之声不绝于耳,唯独刚才的胖女孩不解地问:“什么是house,你们发什么痴?”一个黑瘦的女孩瘪瘪嘴,“侬初中英语老师死早了吧?house是啥都不晓得?亏侬还夸海口自己是海龟呢!”

胖女孩受了打击,闷闷不乐地嘟起嘴。周娜见状赶紧打圆场,“不知道也很正常的呀,我刚开始也不晓得什么是house呢!哦,对了,我还有好几张中介给我的图册呢,你们看看就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别墅了!”

女孩们正在沙发边传阅周娜所说的美国别墅的图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谁呀,有门铃不知道按门铃,这么没教养。”惟有周娜一丝心慌,按照她对李万翔的了解,经过昨晚激烈的争吵,今晨一言不发地离去,他今天是不会过来的。但凡事都有万一,这万一他来了怎么办?

还没等她理出思路,一个人影已经歪歪斜斜地走进来。大家一愣,原来这人是方柏阳。——周娜曾经的男朋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怎么会知道周娜住在这里呢?周娜的朋友们个个面面相觑,有的看看脸色发白的周娜,有的看看酒气熏天的方柏阳。大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喧闹的客厅倒安静下来,唯有嘀嗒的钟声和鱼缸汩汩的水声。

倒是方柏阳开口了:“娜娜,你让我找得好苦。你怎么吭也不吭也从宿舍搬走了,我问你们寝室的同学都没人告诉我你去哪里了;我去你上课的地方,练舞的地方,看书自习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你。安迪告诉我,你被人包养了,做了二奶、小三。我还不相信。今天我跟在他们几个后面才找到这里。娜娜,听我说,我们走,我现在找到工作了,一个月差不多能有税后八千。我能养活你,我们过两年也能买一套房子……”

“够了,方柏阳。”周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搁在吧台上,“我做兼职的时候晕倒了,你在什么地方?我妈妈生病住院要手术,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要毕业了,你能帮我联系工作单位吗?一个月八千块,你搞搞清楚,还不够我买衣服和化妆品的呢!”

顿了一下,看到方柏阳张口欲辩的样子,周娜又继续打击他:“你刚才说,过两年买房子?!哦,哈哈,”——后面的笑声已不是笑声,而是含着讥诮的语气词,周娜的头往后仰去,方柏阳只看见她脖子上一串铂金项链,做成一只蜻蜓的模样,仿佛飞过千山万水,终于落在周娜雪白的胸前,死死地定在那里,再不会离去。

“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魔都外环的房价都涨到多少啦?你一个月八千块,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套小三房。那时候,我都成了老阿姨,”周娜的大眼里含着笑,噙着泪,还有些许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哼哼,就算你买得起房子,也不一定肯为我买了!”

方柏阳想伸出手拉住周娜,却没料到自己一个踉跄直挺挺地仆倒在地,引得众人纷纷往后散去。几个小姑娘提着衣服雀跃闪躲着跳开,惟恐避之不及。倒是一个男生大着胆子拨弄了两下方柏阳的胳膊,看他瘫在地上软如一滩泥,再摸摸脉搏,试试鼻息。站起来对周娜说:“娜姐,没事的。一切正常,他就是酒喝多了。”

周娜慢慢蹲下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方柏阳乌黑的头发,拉扯间他的外套解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件蓝色t恤衫,——还是大四时候周娜陪他一道去买的。就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摊主用一根绳子系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斜斜垂下一盏昏黄的灯泡,自己推着板车来的,也有直接用张雨布平铺在地上。地摊上各式货品俱全:衣服、鞋袜、帽子、女生的小饰品、手机贴膜、盗版书……虽然东西山寨版居多,但特别受学生青睐,因为价格实惠还能体现最新潮流。

还在读大二的周娜拉着方柏阳的手,穿梭在人流中。两个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婀娜苗条,一对金童玉女颇招人注目。周娜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是都只是拿起看看又放下,方柏阳也不敢劝她买,因为他的囊中更羞涩,一个月省吃俭用兜里只剩下两百元,还要准备考研补习班买资料。两个人走走看看,眼看着这条路快要走完,准备空手而返了。眼尖的周娜突然看见尽头的一个摊子上挂了一件海军蓝的男士t恤,配上方柏阳的容貌身材肯定是绝配。

周娜拉起方柏阳的手跑到这个摊主的面前:“师傅,麻烦你把那件t恤拿给我看看,可以吗?”方柏阳连忙把周娜拉到一边,“娜娜,我们不是说好今天不买东西吗?”

“我看这件衣服挺适合你的,买一件吧,再说也不贵,就几十块钱。”

“你看这也不贵,那也不贵,加起来就贵了。我就剩下两百块钱,还要报考研辅导班呢!”

“贵,贵,贵,你就知道钱不够用,还知道什么?”周娜边说边甩开方柏阳的手,做势要走。

方柏阳也不敢吱声了,只好陪着笑脸把周娜追回来,两个人到底以五十元买了这件蓝色的t恤衫,但周娜终究是闷闷不乐的,她想要的生活全然不是这样的,具体是什么样的,她也说不上来,但肯定不是与方柏阳这样的日子。

但无论如何,周娜并没有设想过离开方柏阳的生活,她只知道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方柏阳,这辈子没有其他的变化,她会跟他一起走完人生:毕业实习找工作,攒钱买房,生儿育女,紧巴巴地打好算盘,还得提防极品的婆婆,变态的小姑,等老了还得带孙子……

可人生终究离不了一个 “变”字,假如不是那一次李万翔送她去医院,假如后来没有安迪催着她约李万翔出来,名义是要答谢人家,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没想,“黄雀捕蝉,螳螂在后”。李万翔本就一直没曾忘了周娜,是命运使然,让两个不该相识的人走到一起。

“柏阳,”周娜的话里满是泪痕斑斑,其他人见了也识趣地悄悄告辞。唯有一个朋友帮忙把醉成一滩泥样的方柏阳扛到沙发上,也带门离去。

夜色渐浓,周娜端坐在方柏阳的对面,没开灯,似有所思。

八、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林秀娟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煎熬,她挣扎着爬起来,又像一条黄鳝般软绵绵直挺挺地溜滑下去,真希望有个无底洞,让她一直滑下去,把身体和灵魂都埋在那深深的、不见底的深渊里。

十五分钟后,林秀娟换好了一套衣服:酒红色天鹅绒one piece 包裙,隐隐若现的几颗水钻,外罩一件紫罗兰貂皮短大衣,配上一双八寸的高跟鞋,高高的防水台让林秀娟瞬时有了趾高气扬的错觉。这是她压箱底的一套打扮,一直找不到穿着的场合,今天终于可以凭它给自己心理鼓气。

“凭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长久压抑的怒火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等我找到那个贱货,看我怎么收拾她?!”怒火焚胸的林秀娟拎起包欲往外走,这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她只知道对方叫“周娜”,可她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找到她收拾她,岂非笑话?

林秀娟想到这里,心下一阵凄然,不禁泪从心来,自己活了三十六岁,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抬眼看去,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受忽然要把她摧毁了。“不,我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林秀娟边喃喃自语,边毫无目的地四处寻觅,忽然,她看见李万翔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床头闪烁。原来,李万翔走得匆忙,忘了关掉电脑。

“对了,查查他的电脑,也许有线索。”林秀娟哆嗦着打开李万翔的□□,果然□□还在线。她的心“嗵嗵”乱跳,手指发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打开李万翔□□的空间,微博,日志,相册,自负如李万翔根本就没想到平时温顺如同一杯白开水的林秀娟会有偷看他的电脑的时候,一切一点一滴都记录在上。

林秀娟边看边抽泣着,刚才只是无声地流泪,这会已经是哽咽地抽泣,所有的相片,文字,心情,都那样美好,文采飞扬,妙趣横生,浪漫优雅,完全不像林秀娟平时所认识的李万翔:沉郁,易怒,寡言。林秀娟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有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因为她开始觉得前三十六年所认为的美好都不过一场浮云。

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一张照片:李万翔搂着一个青春洋溢得就要冒泡的长发女孩,两个人甜甜地笑着,立在一个小区门口,旁边的小区铭牌清晰地写着几个字:朝曦花园。“是的,肯定就在这里。”林秀娟好像还轻轻地笑起来,如同孩子冥思苦想地解出了一道数学题,她有点为自己的聪明骄傲起来,仿佛这痛苦已经不是她林秀娟的了。

八点半,林秀娟坐上出租车,冬夜的都市,灰蓝的天幕中无星无月,仿佛一切都会沉睡。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折射进车窗,更如同梦魇般,让人困惑。此刻的林秀娟不再思考其他,甚至此行的目的似乎也抛之脑后,她只怔怔地直视前方,如痴如醉地听着出租车司机打开的广播,里面有个好听的男声在夜空里飘荡:今晨八时半,一位看房者在市中心一座楼盘看房时,不慎跌入未安装轿厢的电梯间,当场死亡。

偌大的城市每天都有生老病死,这一则消息只是无数个意外中的一个,你有可能走在路上,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死;也有可能骑着电瓶车被酒驾的司机撞死;还有可能吃饭时被食物噎着,因抢救不及时而窒息。总之,活着的人只关心眼前的事,死去的人想关心也已经来不及了。

三十分钟后,林秀娟立在朝曦花园小区门口,“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不愧是搞房产的,李万翔你有点眼光。”林秀娟似笑非笑,频频点头,眼下她要找到周娜究竟住在哪个单元第几楼。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她找到一位年轻的保安,自我介绍是周娜远方的表姐,详细描述了周娜的模样,开的车子,包括妹夫的形象。说是周娜的妈妈托自己带了些东西给她,一定要送给她本人。

年轻的保安很快就记起这个叫“周娜”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奇怪,年轻漂亮的女人本就惹人注意,何况一个住着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开着红色马自达跑车的年轻女人,就更让人好奇加关注了。林秀娟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打听到了周娜的门牌号。

其实,林秀娟特别不愿意踏上这一步,站在门口,她的手心全是汗,腿都要发软了。她不敢想象,这扇门的背后,是不是就是万丈深渊,推开这扇门,会不会让所有的人踏上万劫不复之路?

正在犹疑间,她听得门内有男女说话的声音,这更加映证了她来时的想法:李万翔就在这里!“这对狗男女!”愤怒让林秀娟失去了理智,捏起拳头,把门敲得“咚咚”响。

“谁呀?”一个娇滴滴,慵懒,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听在林秀娟耳里真是揪心的痛,这个声音虽然只在下午听过一次,但她发誓,如果再让她见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决不会让她好过。

门开了,一张俏丽的脸出现在林秀娟的眼前,果然是她!林秀娟血涌上来,伸手就是一巴掌。周娜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捂住脸,往后退一步,错愕地盯着对方,就着楼道的感应灯光,一个彼此都不熟悉,但却刻骨敌视的女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那眼神简直能杀人,恨不能射出子弹来,一枪结果了她。再细细一看,这女人,穿着昂贵的皮草,却因为自己身体发福了,原本苗条纤细的大衣被撑得有些变形,中间一粒纽扣痛苦地向两边扯去;紫罗兰的大衣配上深红色包裙,小腹突起,白色的高跟鞋,头重脚轻,作势欲倒;再加上张牙舞爪的姿态,气喘啾啾的面容,真让人恨极同时又有些发笑。

林秀娟眼里的周娜,只一袭藕蜜色的绣花长镂,配T恤,同款的绣花短裙,长发随意盘起,连几根垂落耳梢的青丝都带着妩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到这,连最初设想的虚套寒暄林秀娟都免去了,开口道:“李万翔呢?你死到哪里去了?”说话间,甩开高跟鞋,大阔步迈脚径直走进客厅。周娜想伸手拉住她,毕竟心里有愧,稍一迟疑,林秀娟已经站在方柏阳的面前。

林秀娟没想到,李万翔没找到,倒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帅哥。“噢和,李万翔你倒是出来看看呀,你包养的小情人趁你不在,用你的钱养小白脸啰!”林秀娟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变得如此荒诞可笑,俗不可耐歇斯底里,许是夜色掩盖了人的真性,或是每个人都有双重性格,白天的她已经忍得太久了,现在是内心的魔鬼跳出来宣泄的时候了!

彼时方柏阳已经酒醒了,刚刚正和周娜坐在沙发上促膝交谈,初时两个人心有沟渠,一句话要反复说上几遍方能沟通清楚,正在渐渐找到谈话的感觉,林秀娟又闯了进来。

被人打断了谈话,方柏阳已有几分懊恼,从来人的话语间大概了解了对方是谁,李万翔又是谁。正欲辩解,哪知来人如同泼妇般大吵大闹,加之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扇了一耳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忍不住撸起胳膊推耸了几下林秀娟。他只是轻轻用力,林秀娟可吃不消,往后几个踉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回过神来的周娜这时候也走了过来,脸色苍白的她看着披头散发眼有泪痕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一丝轻蔑的笑容慢慢在脸上绽放,“李万翔,你让你的黄脸婆找上门来想吓退我,简直是妄想!你可是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周娜开口了:“林秀娟,既然你自己送上门了,那有些话我就开门见山了。”她歪了歪头,略有俏皮略有狡诘地笑意盈盈,“我已经有了万翔的孩子,万翔也亲口答应了我,要和我结婚。你就成全我们吧!”

林秀娟半晌没出声,周娜的话像是说给空气听,四周的氛围仿佛凝滞了,“哇,——”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这寂静,倒把周娜和方柏阳吓了一弹。原来是林秀娟哭了,哭声那么痛,那么揪心,好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倾尽满腔的泪水,即便旁人看了也侧目。

林秀娟哭着,慢慢将身子挪到地上,半靠着沙发,半跪在地毯上。室内只点亮一盏落地的阅读灯,照在林秀娟半边脸上,披散着头发,黑影幢幢的墨黑中,露出那么凄然彷徨的一张脸,边哭边说着,“我求你了,嗯嗯,求你,离开万翔。——你这么年轻,漂亮,离开他,你可以去工作,赚钱,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你什么都会有的。不像我,”林秀娟半闭着眼,摇着头,“我除了万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离了他,我没法活下去的。”

林秀娟觉得自己将内心最深层次的恐怖和失落都哭喊出来了,她仿佛已经跳出自己的躯壳,看到这么一幕场景:一个中年发福的女人,半跪在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跟前,哀求她放开自己的老公,还三个人以宁静。

“也许会有奇迹呢?”林秀娟心下还是有点小算盘“噼啪”作响。

周娜和方柏阳愣住了,原本看起来色厉内荏的原配夫人,竟然如此外强中干,不堪一击。方柏阳有些犹豫,想拉林秀娟起来,被周娜制止了。其实,最初的一瞬间,周娜也在考虑,要不要这么绝?眼看着这个青春已逝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涕泪齐流,悲恸欲绝,周娜还是有些惺惺相惜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但这世界,只容得下成功与富足,幸福与安康,容不下失败与贫穷,悲伤与疾病。笑贫不笑娼,理同于此。

“大姐,”周娜依旧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不是我想不想放开万翔的问题,而是万翔要不要放开我的问题。这事由不得我作主,你要哭,就找你老公哭去吧!他要同意,我立马走人!”

方柏阳此时已经把林秀娟扶了起来,不知怎的,看到林秀娟这副模样,他就想到自己的母亲,也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劝林秀娟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件事说到底,解决的根本出路在你老公那里。只要他不招惹周娜,周娜肯定不会缠着他。你在这里哭也不是个办法。”

林秀娟将泪眼婆娑的双眼望向周娜,明明是心有不甘,还期望她能说句:“行,看你这么可怜,我今天就搬离这里,离开李万翔,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可等来周娜还是那句话:“你走吧,我不想多费口舌。我只有一句话,只要李万翔放手,我决不纠缠。”说罢,双眼看向窗外,大半个身影都投入到屋里的黑色中,不发一言。林秀娟也往窗外看去,楼下正是横贯魔都的母亲河——三水河,河畔灯火通明,皎皎如星,车水马龙,令人流连忘返,好一派都市风光!林秀娟一时间有了一种错觉:只要纵身跃下,所有烦恼都会随风而去,万翔也不会为这些事苦恼。

待要向前,林秀娟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不,我要活,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我死了,不是正好让这个女人趁心了吗?”

林秀娟离去后,方柏阳拉着周娜的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用眼神询问她,准备下一步怎么办?

周娜摆了摆头,将眼前的刘海吹走,照例现出她那标志性的笑容,然后慢慢咧开红唇,斜瞄着方柏阳,带着挑逗,外加轻慢地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方柏阳迟疑了,如果遵循内心最原始的欲望,他希望自己有一大笔钱,带着周娜远走高飞;如果遵循道德的规范,他会义正词严地告诫周娜,切莫玩火自焚,赶紧放手。

周娜好像听懂了他想说什么,“哼”地一声笑起来。对方柏阳,她再了解不过:心比天高,胆比鼠小,不甘贫穷,却又致富无方。就好比一个故事里的男朋友,一位富翁要花钱买走他的女朋友,一万,十万,他都坚决拒绝了,但当富翁出到一百万,一千万,他就动心了,将女朋友拱手相让。

这活脱脱就是方柏阳的写照,不是因为太爱女友不舍放手,而是对方给的钱还没有达到他的心理预期值。不过也是,这世界有谁会那么傻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缺钱花。有钱还担心没有女朋友吗?

想到这里,周娜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方柏阳坐下来,“柏阳,我有个计划。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方柏阳乖乖地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周娜,示意她说下去。

回家的路上,林秀娟蓦然惊醒,自己是去找李万翔的,可这样看来,李万翔并不在周娜那里,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林秀娟知道飓风起于萍末,但她并不能预见未来。假如她知道,他们的命运将由她今天的行为所改变,她怎么也不会这么冲动地去找周娜。也许,历史正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舍去其中一个细节,可能命运的列车将驶上完全不同的轨道,但事实是,一切终究这样发生了,无法逆转。

九、雪中夜谈,谁为黄雀

这个夜晚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啊!以后许多年,林秀娟回忆起来,总是追悔莫及,为什么当时不给万翔打个电话,或是不要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