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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父亲

转过身去,我看到洛长老站在我的身后,平静得看着我。

告诉我为什么。

大长老只是为了救你。

救我?什么意思?即使是救我,可为什么骗我?难道救我,一定要用谎言?

洛长老看看我。

是的,只能如此。你的父亲,即使作为踏漠山狼族的最高领袖,也并不忍心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即使,为着整个狼族。

回千刹洞吧。告诉大长老你走不出踏漠山告诉他你已经看到了高长老的信,他会清楚得告诉你一切的。

我没有说话,转身用头蹭了一蹭安的脸庞,和她一起离开。

父亲面庞冷酷,身着青紫色的长老皇袍,斜倚在太极穴那张为众多野心勃勃的雄狼所向往的长老皇椅上,安静得仰首望向窗口,沐浴在雪白的阳光里。

光粒子在他的身体四周悬挂,那么轻盈。

父亲。我跪在地上,轻轻得说。

我的脸面对着深黑色的地板,我的背清晰得感到,父亲的目光射向了我,然后我的耳朵,听到他若冰霜般的声音:回你的宫殿去,穿上你的礼袍,用你的人形,回来与我谈话。

我唯唯诺诺,退出太极穴。

(十)

太极穴还是一如往常得静寂,仿佛一个坟墓,又如冰冷的无涯海。

这是狼族最尊贵也最静寂的地方之一。在这里,作为领袖的长老会,可以决定任何一匹狼的生死。

生死场。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在血红色的石柱之旁,在深蓝色的穹顶之下,在浅绿色的墙壁之中,在那轻盈的,雪白的,悬挂着的,偶或飞舞着的光粒子里,父亲身着那身青紫色的长袍,安静得看着我。

他微微一笑。你回来啦,坐。

父亲,您要跟我说什么?我冷冷得看着他,虽然用着最尊敬的词汇。

一个谎言,额,一个故事,额,不——是一个神话。

他忽然双眉紧蹙,面庞发青如同鬼怪,然后猛得一挥右臂,那长袍便随着他的臂而飞舞起来。满室的光粒子,满室的冷清气,便随着他的飞舞着的长袍而飞舞起来。如同一个闪电,或者一束激光,朝我直飞过来。我的心陡得一紧,身体便不由自主得硬挺,把那一丝猥琐的示弱弹了出去。

父亲哈哈大笑了起来。

生子当若汝。

赤尾飒,你知道,赤尾家在这一百年来,牢牢得占据着我座下的这把椅子,成为一个史上未有的传奇。

我知道。

赤尾飒,你知道,赤尾家因此成为所谓“皇族”,有人因此猜测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领袖的种子。

我知道。

赤尾飒,你知道,从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开始,我们便从你的曾祖父,那位刚刚死去的神一般的老者那里,得到一个训诫,一个必须由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以死相守,永不背叛的训诫?

我,我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不知道。

赤尾飒,你可曾想过,赤尾家的一位尊贵的死者,你的曾祖母,为何没有获得在千刹洞立像的权利?

我,我低下头又抬起来,我曾想过。

赤尾飒,你可曾听过,在我们的禁地无涯海之上,坐落着的神仙境地,那个美丽的瑶池里,传来的仙乐?

我听过。

赤尾飒,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要居住在冰冷寒寂的踏漠山,为什么我们的族人不能欢歌,不能舞蹈,不能在红花绿树之中,快乐得生活?

我想过。

赤尾飒,你可曾知道,你可曾想过,你可曾听过,一个诅咒,一个交易,一个传说?

我,我的嘴唇开始发抖,因为我感受到了父亲声音里的寒意,比出生以来,记忆里所遇的所有冰雪都要寒冷。

我知道,我想过,我听过。

赤尾飒,让我来告诉你,一切的原因,都在一个字。

爱。

这便是一切的缘由。

这便是那个诅咒。

(十一)

爱?我的心跳了起来。我的身后,传来厚重的呼吸。那呼吸所带来的气息,和我的心跳一样,熟悉而亲切,又让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爱?我问。

仿佛回音一样,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同样的声音。

爱?安问。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一切枷锁,一切烦恼,一切不意。

父亲依旧斜倚在那张檀木制成的长老皇椅上,裹在那身青紫色的长老皇袍里,伴着那冰冷得直向我射来的目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坚硬得吐出这一行字句。

如同天启。

父亲,我不能苟同。

我直顶着他冰冷的目光,同样坚硬得回复。

没有安的爱,我不愿苟活。

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动了一下,仿佛一堆柴草,死一般寂静停放的柴草,忽得闪了一团火花。父亲的身体,便暖了起来,如同被火花点燃的柴草,慢慢得便暖了起来。

我的衣服也暖了起来,我的身体也暖了起来。因为安,靠在我的背后,轻轻得把我抱住。

哈哈哈哈。父亲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眼里,明亮得便仿佛有光。是火光吗?是吧,晶莹得跳动,红红得,闪闪得,是火光,可以是火光吧,应该是火光。

然后泪水,如同踏漠山的泉眼流出的冰冷的泉水一样的泪水,便从他的眼睛里,慢慢得流淌了出来。

你不能爱。

恰如我不该爱。

父亲的声音依旧如同天启,从那高高的台子上传来,在太极穴里一遍一遍得回荡。我想起和安在无涯海边,看到荆棘鸟在水面上一落,然后飞起,那镜子一样宁静平坦的水面,便会展现一圈一圈的波纹,一层一层得向外散发,慢慢扩大,慢慢消失。

好像。

安从背后抓紧我。我抬起头,硬顶着父亲的目光,说:为什么不能爱。

为什么不该爱。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便看到黑暗之中,慢慢显现出踏漠山的僵硬的土地。看到我们的兄弟,一只又一只的雄狼,那白天如此英姿飒爽的雄狼,躺在地上。它们的两腿之间,被一条条蛇缠绕着。那蛇抖动着,扭动着,蛇的舌头舔着狼的身体,狼便陶醉得呻吟,头部扭来扭去,双目紧闭,无法自拔。然后,突然那蛇们便昂起头来,张开那血盆大口,伸着那血红的舌头,朝我咆哮起来。我感到一条小蛇“嗖”得从我的脖子之上穿过,那冰冷滑溜的感觉,一下子把我惊醒。我方知在梦中。

这是噩梦,父亲。

我知道。

孩子,你和紫石安的恋爱,我知道得已经很长时间了,今天,我们谈谈这件事情。

在谈之前,我需要问一问你,对于你的母亲,你尚有多少记忆?

很少,父亲。我记得哺乳完毕,母亲,就变成了千刹洞那尊石像,不再有声息,不再有温度,不再揽我于怀中,舔我。

恩,还好,未被紫石家的这只雌狼爱昏头脑。

我感到背后,安的手紧握了我的腰一下。我感到她的一丝不满,抑或不安?

我微微一笑,望向父亲。

你可知道,在经历最初的相伴,相依之后,雌雄便要开始交配?

我知道。

你可知道,交配的快感会让你产生极度的痴迷,众多曾经雄姿英发的兄弟,就此一蹶不振?

我,我不知道。

交配过后,你的爱人将会生育——如果你足够健康的话。而如果不够健康,不能和你的爱人产生后代,从此,你就只能在狼群中三缄其口,再也没有发言的资格了。

我不知道。

交配过后,你的爱人将会生育。从此,你便有了自己的孩子。交配的过程,于你是欢愉,于雌狼是劳累。劳累过后,雌狼需要进食。此时,它眼前唯一的一块肉,往往就是你——刚刚与它交配完毕的雄狼。

这个时候的你是很难跑掉,甚至也不想跑掉的——交配完毕,你已万念俱灰,四肢无力,不能动弹了。

从此,你需要喂养你的孩子。保护你的孩子不受到来自任何地方的侵害,你可知道?

我,我不知道。

从此,你需要明白,踏漠山因为你多了几只狼仔,少了几分空灵。你可明白?

我,我明白。

从此,你需要明白,生育过后,你和你的爱人将对尘世失去兴趣,你们在抚育孩子长大的过程之中,将陷入死一般的境界之中,沉默是你们的常态,冷淡是你们的心情,你们,将越来越期盼死亡,期盼离别,期盼一切你过去曾憎恶的东西。

我,我明白。

父亲忽然瞪我一眼,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太极穴的后门。侍者立刻打开大门,那身青紫色的长袍,便在入门的风中,烈烈响了起来。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他冷冷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