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话倒像那小子说的，”老槐树语调里含着压抑的怒气，“我在这山中待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那么傻的，处处为他人着想，也不看看他为之着想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夜海沉声道：“本性如此。”

“天生被人欺负的本性么？”老槐树略带讥讽的声音从上至下飘入耳中，半晌，又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缓声道：“我本不欲与凡人有何瓜葛，但见看他屡屡遭人欺辱总是于心不忍，没想到他最后还是……”

这老槐树想来至少也得百十来岁，但凡上了岁数的精怪，没理由在凡人面前现了形，这可是犯了禁，少说也会折了几十年修为的，更何况它还对人动了真格，出了手，这完全是冒着被打回原形的风险啊。

慧觉虽说这一生过得极其坎坷，走得也有些冤枉，可也并不是全然无人对他好过，老槐树尽管是个成了精的树，但就凭这一颗怜悯心它比好多凡人都要强出许多倍。

凫栾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对着老槐树一拱手道：“能得你一时庇护，他的心不会冷，慧觉这样的人，入了轮回将来指不定大有所为，老大哥切莫过度伤悲。”

“呵，将来的事我不知，但我眼下却觉得世人口中所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此话不假。”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黎乐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夜海身后探出头来，支支吾吾道：“唔……说到这个，你……你可能是对此话有些误解了。”

“怎么说？”

黎乐眨着眼，温吞吞地说道：“这话在凡间原是有个典故，相传是在北宋时期，某个村里有个十来岁命运多桀的孩子，他先天双腿有疾，父母早亡，生活自然拮据无比，只得靠吃百家饭长大。”

“这村外有条河，却无桥，一旦下雨便道路不通，虽如此不便，但从未有人想过改变，直到那孩子慢慢长大，心里生了要建桥的念头，众人笑他不自量力，可他依然坚持每日在河边捡石砌桥。”

凫栾啧啧道，“这倒是和那慧觉挺像的，都挺傻的。”

黎乐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村里人不但嘲笑他，到最后竟然还觉得他脑子不好使，可那孩子始终没有放弃，日积月累之下，他捡来的石头慢慢堆积成了小山，直到此时，村里人才有所感化，也都纷纷加入了他‘修桥’的行动之中，”

“人多拾柴自然火焰高，很快修桥的石料便准备妥当，然而当村里人将匠人请来正式建桥之后，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

“何事？”凫栾托着下巴，脱口问道。

“在一次凿石中，那起念修桥的孩子竟被石屑崩瞎了眼睛！”黎乐悻悻地说着。

“所有村民都心痛不已，大骂上天不公，”他低着头，踢开眼前的碎石，声音有些寂寥，“可有什么用，桥还是得继续修下去，然而，更震惊的是，当这座来之不易的桥修好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为之欢呼之际，一道闪电落下，不偏不倚，刚好击中了那瞎眼的孩子身上。”

凫栾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他，“那倒霉孩子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黎乐点点头，“当场毙命，”随即又抬起头对那老槐树道：“你说，这叫不叫老天不公？”

“自然。”老槐树怒不可遏地说着，随着它的声音，又是无数的落叶纷沓而至。

“可这并非是故事的结局，”他望着漫天的飞叶，唇边凝了一丝笑意，“路过的神官见此情景更是气得脸色发黑，他在那孩子的尸身上提笔写道‘宁行恶，勿行善’，这句话后来就演变成了你方才口中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然后愤然离去。”

“到这儿，自然事情还未结束，这神官还未从此事的蹊跷之中走出来，又听闻宫中刚刚诞下皇子，却是哭闹不止，因怕有邪祟滋扰，神官便决定进宫一瞧，正打量着那襁褓之中的皇子，却在不经意间发现那皇子的手心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凫栾眉头一展，笑眯眯地接过他的话，“是‘宁行恶，勿行善’？”

“正是如此，那神官骇然地将孩子手中的小字擦掉，只觉得此事更加古怪了，于是连夜赶赴阎王殿细查此事，原来那孩子前世是个恶贯满盈之徒，手中沾满鲜血，今世投胎需得三世恶报才得以偿还那一世的罪孽。”

黎乐舔了舔嘴唇，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功德簿上记得清清楚楚，这一世孤苦且残疾，下一世瞎眼，再一世天打雷劈暴尸荒野。”

“他一世便承受完了所有的惩罚。”沉默许久的夜海终于开口。

“是啊，那孩子这一世心存善念，即便所有人笑他蠢，说他痴，他亦是从未动摇，”黎乐缓缓说道，“阎王爷本打算让他一世还两世业，这才让他瞎了眼，可是这孩子并未因此改变初心，最终，他的三世业障也被一起还清了，下一世投胎便成了皇子，你们说，如此，还是老天不公么？”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将斑驳的光照射在林间万紫千红的百花之上，一阵微风吹来，树影婆娑。

凫栾唇角扬起一抹淡而稳妥的笑，继而转向老槐树，“‘不修道已在道中’，积德之事无关他人，这傻孩子一世还了三世业，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

“所以，所以……”老槐树似是心有所感，慨然道：“慧觉这傻孩子也不算在人间枉然地走一遭了么？”

“他所做的事，都不算白做，可你若是为了帮他报仇，不仅毁了你的道行，还会牵连他的转世投胎呢。”凫栾趁胜追击道。

老槐树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幸好……但求这傻孩子来生能得以好报吧。”

“嗐，你们有缘自会再相见，方才不是说了么，他将来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皇子算什么，他可不止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