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我梦到自己挣站在路边，看着另一个我开着914号出租车拉着一个客人从眼前呼啸而过。

我不知道是站着看的我是本体，还是开车的我是本体，我只知道，我的生命迹象好像已经只能停留在这一刻了。

惊悚之中，我猛然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天黑的时候，窗外不时又车辆呼啸而过，门外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夹杂着同行们毫不掩饰的笑闹，也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伸手一摸，我额头布满了冷汗，也不知道是给吓得，还是怎么回事。

睡眼惺忪，可我的精神已经很清晰了，没有半点继续睡下去的意思。

看看时间，距离我出车还早，我又不想干躺着不能睡着，索性翻身而起，拿起手机心里乱麻似的琢磨起来。

夏小洋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京城了吧？疯子连手续都没有去办理就被胡大叔带了过去，是不是在夏小洋醒过来的工作中，有他要出力的地方？

挠着头，我有点不知该做什么好，好像很无聊，却总想着有许多事情需要我赶紧去做。可回头仔细一想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那些事情却又不翼而飞，从我的脑海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猛然有电话打了进来，居然吓了我一跳，心脏狠狠地撞了好几下。

我一看号码，是本地的，却不是我认识的，这会是谁？

接起一听，竟是个熟人。

他在那边深沉地说道：“明天早上，你再来一趟火葬场吧，刚才接到你送过来的那具尸体的家属电话，他们家还有个死者，需要一起火葬。”

原来，这电话是火葬场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的，正是那个和村长有表亲关系的中年人。

我犹豫了一下，道：“明天早上还是什么时候？这几天我很累，下班之后想先休息一下，精神都已经恍惚了。”

中年人淡淡道：“你看着办吧，本来这件事就跟你没多大关系，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无所谓。”

他这番话，真可谓是话里有话，什么叫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暂且抛开正义与非正义的立场，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因为我和疯子进入了墓穴，所以才造成了村长的死亡，要不是我们去打扰他，或许他早把他那个假死的兄弟父子俩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逍遥自在地生活下去。

这件事，别人不清楚，村长的小儿子能不清楚？身为和村长家交往很密切的表亲，中年人能不清楚？

他这么说，明显是在讽刺我。

可我没有生气，更没有为此而感觉有什么愧疚的。或许换了别人，我不会以身犯险跑进墓穴里去救人，可我要救的是夏小洋，而疯子则是为了报家仇，这一系列的事件，算起来罪魁祸首也好，根源也好，都是村长和以村长为代表的那一部分村民，难道任凭他们伤害我们，我们反抗就是错误的吗？

我也冷冷道：“那我知道了，在我的工作上，没有出什么差错吧？”

“这个倒没有，”中年人口气稍稍轻快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而后好像他那边有什么状况需要他，就主动提出了结束这次通话，他说，“好了，那就明天见吧。”

明天见！

我对着已经挂断的话筒，嘴里轻轻说道。

没有开灯，我坐在窗台上，点上了一支烟，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零零散散的行人，心里突然有一阵紧张。

这是一种学生即将面临考试的紧张，男人即将洞房时候的紧张，那是一种预料到危机即将到来的时候，肾上激素开始加速分泌的带着刺激感的紧张。

明天见，或许就是最后的见面了吧，有些事情，也的确应该做个了断了。

我拿起电话，毫不犹豫地给夏小洋打了过去，那边接电话很快，是夏青山接的。

夏青山告诉我：“身体和灵魂的初步融合已经开始了，小洋现在正处在意识和体内的亡灵作斗争，身体的控制权还没有夺回来的时候，可能三五天里，她是不能接听你的电话了。”

居然这么快就开始了？

我十分欣喜，所谓最后的告别，也就压在了舌尖上。

是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前进，疯子的新生已经开始，胡大叔他们清道夫的工作也已经开展开来了，夏小洋也即将醒过来，她的家庭即将重新圆满，而我呢？

我也有家庭，也有很美好的未来，凭什么我就要这么消极地面对生死未卜的“明天见”呢？

好像无尽的力量从我的心里涌了出来，可我的心境，居然无比的镇静，问了几句夏小洋和其他人的情况，我所料不错，疯子和小刀斧头他们，是去做护法的，而主持此事的，则另有其人。

倒是对胡大叔，夏青山有点语焉不详，他只说胡大叔正在忙，没说是在忙工作，还是在忙夏小洋醒过来这件事。

到最后要挂电话的时候，夏青山才语重心长地告诫了我几句，他说：“凡事要往长远了想，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很多时候，胜利者其实往往不会是看起来无比强大的一方，忍耐，沉默，等候时机，一旦时机成熟，所有一切盼望的，不敢盼望的，就会奇迹般的降临。”

我听出他对我的关怀，而且也知道他心知肚明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危险的城市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但我不埋怨他们。

现在的我，就像一块鱼饵一样，或许除我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做这一块引诱那些把我一步步推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应该坑害了并且正在坑害着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的幕后黑手。

胡大叔想要把这些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他唯有以我为诱饵，因为他没有别的诱饵，别无选择。

沉默着，我和夏青山不约而同地几乎同时挂掉了电话。

不是没有话要说，而是要说的太多，彼此心里却都明白，以致到了连安慰的敷衍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夏青山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他们回来，能不能坚持到夏小洋醒过来，我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抢在幕后黑手动手之前把夏小洋救醒过来，从京城千里迢迢赶回这个主战场来。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

把手机的电充满，这时候也不是心疼这样操作会让手机寿命缩减的时候，我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兜里揣了一百来块钱，又把装着零钱的包提在手里，推开宿舍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上，几个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正在抽烟，看打扮，都是开出租车的，是我的同行。

见到我出来，他们嘻嘻哈哈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每个人都假装很无辜的样子，左顾右盼着看起了傍晚的落日余晖。

我至今不明白他们对我排斥的原因，但我已经不想去探究了。

下了楼，回头看，楼上栏杆上趴着的每个人都在注视着我，他们这一次是真的沉默着，我甚至能远远“看到”他们的目光有多么的空洞，多么的冰凉。

突然想起火葬场中年人说过，他说他其实已经死了，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他的行尸走肉而已。

难道，这些我的同行们，也和他一样吗？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一个他们对我敌视的原因，只能是我和他们有本质的不同，我是人，他们不是人。

一想到这里，我心里竟有点快乐，他们不是人，如今却仍然敌视着我，那就说明，我还是人，我还没有失去生命。

哈哈一笑，我抛起手里的钥匙，抛的很高，掉下来的时候，却能准确无比地接住。

背后传来整齐划一的一声冷哼，那正是那些可能不是人的同行们在用这样的声音来回答我挑衅般的行为。

我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开着车出了公司，从后视镜里，还看到了新来的经理也出现在了宿舍楼上，他居高临下，穿着一身漆黑的西装，冲着我离开的方向也在眺望。

他是在观察着我，我有这种感觉。

找了一家不错的饭馆，舍不得花钱的我，这一次狠狠心点了好几份硬菜，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了。吃饭的时候，我还有空在想一个问题：“虽说老赵死了，可就算他们并不属于要害我的同一批人，可毕竟工作上要有交接，怎么可能老赵不对接班的人说起我的事情？而且，交警队能没有来单位了解过我？可回来一天了，没有人对我提起这件事情，是他们揭过那个篇章了，还是另有所图？”

没有人回答我，我于是决定今天早点开工，说不定就有希望早点赶到目的地的鬼呢！如果顺路能拉几个人类客人，那也挺不错的！

这样想着，居然真的就这样来了，在城南的一个十字路口处，我远远看到一个大胖子在对着出租车招手，可能因为他的体型太大了，经过的出租车没有乐意拉他的，我的车子停在了他的前面，这让他显得特别高兴。

甚至他还坐进了副驾驶室，递给我一根铭牌香烟。

“去哪？”我问。

胖子使劲挥舞着蒲扇般的巴掌扇风，干脆利落地说：“去市中心，办点事，奶奶的，等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是哥们你人不错！”

我笑了笑，把烟架在了耳朵上，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没一会儿，却听胖子嘀咕道：“我靠，这年头，不怕死的人还真忒多，当你穿一身红就能碰得过车啊？傻逼！”

我无意中顺着他中指的方向一瞥，顿时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一发力，后槽牙也紧要下来。

正在我侧前方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血红的外套，脸上的皮居然已经新生出了三分之二还要多些的血尸，正快步闯过了红绿灯，沿着大路向我的出租车要驶去的方向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