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号码，不认识。

她说：“这是我的号码，有事儿——有事儿我会打给你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要告诉我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

我看着她洒脱地从马路边跳进人行道，鞋跟在柏油路上踩出哒哒的悦耳的响声，在沙地里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小坑，很快的，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小卖部后面的无尽阴影中去了。

无边的失落，潮水般侵袭着我的灵魂，我无力地弯下腰，手扶着出租车，干呕般难受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恢复了一点力气，蹲在路边又抽了一根烟的我，到底还是重新钻进了出租车，用了好大的劲，木偶一样发动了车子，晃晃悠悠又一头扎进了一直蔓延进灯火璀璨的城里的高速公路上去了。

我当然无法发现，在我走后不久，红衣女孩又从加油站的后面鬼魅一样冒了出来，没有人会觉着怪异，因为未必所有人都会注意她。

不是因为她不值得注意，相反，换了一身新衣的她，就算站在马路边上，也绝对是足够让大多数人驻足去欣赏的美女。

她的脸色，和她的目光一样复杂而神秘。

叹息，酸楚，仇恨，还有一缕丝一般的柔情。

没有人知道她这么多复杂的毫不掩饰的情绪都是冲着谁的，可能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手心里攥着的那几十块钱，手机里存了的那一串电话号码，那是让她内心深处的一切情绪的根源——仇恨没有泛滥出来的原因。

有些事情，大概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越发显得有意思，越发显得那么让人值得留恋。

站在高速公路边上，半天过去了，她一动不动，眼前不到一米的远处，东来西去的客货车呼啸着席卷而过，他们不在意她，她也不在乎他们。

直到子夜时分，她神色里的那一缕柔情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蟒蛇的眼睛一般闪烁着碎金色的无情的瞳孔里，渐渐凝聚起几乎要爆炸的杀机。

有人要倒霉了！

如果高跟鞋是阴森森的真的鬼气四溢，红衣女孩则是凝重又锋利的有着具体目标的凶狠，她扬起脖子，冷冷的看着黑暗的天空，这一次的长发飞舞，不再带着多少美感，彷佛每一根发丝，都化作了美杜莎，风中散发着幽幽的凶芒。

……

这一夜，我无心自己的出租车载了多少客人，又有多少个是人，多少个不是人。我只知道，高跟鞋没在城里，我应该大体是安全的，疯狂的近乎让我偏执的一厢情愿，化作一个念头在时刻催促着我：“不要刻意去记着任务，不要刻意去记着时间，等天亮了，或许她就会出现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一起闯过了高跟鞋的谋杀，闯过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打墙？

我不知道，只知道自从心里突然生起想一直看着她的那种感觉以后，满心里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快天亮的时候，我开着车回到了宿舍。

直到这时，我才惊讶的发现，从乱坟岗回来的这个晚上，我竟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客人，创造了以前任何一次出车都没创造过的记录。

想了想，我没回宿舍，而是直奔办公楼而去。

赵哥果然还在，也不知是他今晚值班，还是他一直都在这里值班。

“有事？”天都快亮了，自然这就是我下班的时间了，赵哥没有问别的废话，不用他多么聪明，只要和我打过交道都会知道，这时候我找来办公楼，那就不是来闲聊的。

我点点头，搓搓手毫不尴尬地说：“能不能先预支我一点工钱？”

赵哥一愣，他没想到我这会儿找他，居然是为这件事。

从宽大的老板椅里费劲地扭动着腰，赵哥手指在办公桌上点着，抬着眼皮子看着我说：“按说呢，你最近的工作干的不错，到月底领工资的时候肯定要超过六千，甚至翻倍，什么事这么着急？连几天都等不及了吗？”

我没告诉她红衣女孩的事情，不管她是人是鬼，我都不愿意她被牵涉进这个破公司来的，尽管看起来她已经涉入了。

“我有急事，需要提前预支一点。”我又点上一根烟，打定了注意，一定要从赵哥手里预支到。

赵哥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诡异地笑了，原本看起来很健康的脸，在这一刻竟无比的惨白，就跟流了好多血死了的死人脸一样。

他舔了舔猩红的嘴唇，居然也从桌底底下拿出一个咖啡杯，用红的妖艳的嘴唇往杯沿上一抿，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我知道，杯子里一定是我第一次来公司的时候尝过的那种人血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真的人血。

但我没有害怕，这一次没有。

抽着烟，我看着赵哥的眼睛，要钱的意志无比坚定。

万一她明天来找我，我不能没有带她去吃顿饭的钱。

最终，也不知是我的坚持让赵哥妥协了，还是他另有别的什么想法，总之一个月的底薪，也就是整整六千块钱，全部落到了我的手里。

就算这笔钱会很快花光，那也不怕，赵哥不是说了么，这月我的提成不会少。

下一次高跟鞋来袭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一次侥幸活下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杀死我之前，先完成我现在内心最希望去做的事情。

怀揣着六千块钱回到宿舍，我心神不宁，第一次不是因为这宿舍里曾经发生过的，差不多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灵异事件，而是因为那个红的跟花儿一样的女孩。

她会不会真的来？

拿出手机，找到她拨过来的那个号码，我踟蹰了很久，没有拨出去。

我怕这一拨，那边传来的是别的声音，别的人的，别的我隐约似乎猜到的……

我失眠了，很严重。

晚上再次开车上班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的，记着好像接了很多人来，也送了不少人去，是人是鬼，也不清楚。

第二天，还是如此。

直到出租车上新上来一个味道我有点熟悉的人，我才抽了抽鼻子，头也不回闷闷地问了一声：“到哪？”

“火葬场。”客人笑着说。

我毛骨悚然，霍然回头看去，笑吟吟看着我……的脖子的客人，可不正是和我一起去的乱坟岗下的小村，却没有和我一起回来的火葬场的那个中年人？

突然之间，我心里慌乱了，手足无措，额头上突兀地浮现出一大把汗，第一次，我把刹车当成了油门，差点酿出一桩车祸。

他好像一切如常，可我为什么会突然心慌？火葬场门口，我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车里，车外很黑，我并不怕，但我的心跳，却超过了我任何剧烈运动的时候。

他在后面静静地坐着，似乎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缓了一口气终于协调上来，我打开雨刷，虽然那沙沙的声音也挺讨厌，可现在车里死一般的安静，那更让我不安。

我觉着，他一直在盯着我的脖子看，并且在笑。

而实际上，通过惊鸿一瞥般的从后视镜中偷窥，我的确发现他在看着我，在笑，那笑容看起来很正常。

“到了。”我吞了一口口水，可还是没有润滑那干涩的喉咙，这两个字，彷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又涩又难听，宛如两根生锈的铁条相互交错着被人用力的摩擦。

他嘿嘿地一笑，显得无比平常的样子，以惋惜的口吻告诉我：“你昨天怎么走的那么早？刚烧完纸就离开了吧？咳，害我等了大半天没见你人，后来打着电灯去村后头找，看到你车轮印记才知道，你小子早走了。”

“是啊，是啊。”我挤出一个笑脸，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附和着他，“有点急事，就没来得及进村去叫你。而且那会儿天也太晚了，对不住啊。”

“那没什么，没什么，也怪我嘛，谁让我没早跟你要电话号码。没事。”最后是在安慰我不要因为把他一个人丢在山村里一样，他从间隔栏外伸过来五根惨白的手指，无力地在我肩膀上拍打了几下，笑呵呵说，“这不，我自己不也找回来了嘛。而且还要感谢你，不然啊，去的时候的路费，那也得花了不是？”

说完，他结了账，居然还给了几块钱的小费，笑眯眯的下车往火葬场黑黢黢隐藏在黑暗里的大门走去。

我急忙一脚松开刹车——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没敢熄火，一直开着车，准备随时从火葬场门口离开的。

车子箭一般飞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忙忙的路灯之下，渐渐和远处的车辆汇合在了一起，不见了踪影。

火葬场门口的黑暗里，那中年男人缓缓的走了出来，惨白的好像死了几十年的脸上，带着诡谲莫名的笑容，眼睛里一闪一闪着残酷的冷芒，冲着黑暗的角落，他大口吐了一口血红血红的口水，嘿嘿嘿嘿的阴森森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