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桥熬着一阵一阵的胃痛，还有方南之地的湿潮，一夜辗转反侧。想来是没有了路途的颠簸，一时松了口气，反而有些闲心思去想什么羁旅情思。

她睁着眼睛是跳动的烛火，闭上眼睛，是师父敲着她的脑袋，是小师兄笑如暖阳，是何北年眼眶微红……

只愿自己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小弟子，承欢师父膝下，保护着小师兄的笑脸，哪怕自己今生难遇所爱，便也罢了！

念桥都要被自己的打算给感动得落泪了，一夜没有安安稳稳睡多久，便被清晨鸟鸣吵醒，便梳洗梳洗，穿上昨天师兄送来的白衫，头发挽起，一如当初男扮女装的模样。

她出门前盯着那昨天洛清泽给的青瓷瓶药膏，心中一动。这真是莫延师兄给得么？！莫延师兄怎么会知道自己受伤呢，自己不过是那日掉下马车时，擦破了手腕，后来便是走路太久，磨破了脚而已。这两点，莫延师兄是如何得知的呢？

念桥才懒得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她从箱子里翻出本古书，便去了敏心堂。空空荡荡的敏心堂一个人也没有，想来是她来得太早。她便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

一边腹诽，师父真是一点都不放过她，那满满一大箱子古书，还专门嘱咐，每本读完都要写不少于千字的感悟！

木窗镂空，光影浮动，念桥看着古书各位燕回前辈写得密密麻麻地批注，从这些不同的字迹中推测前辈是个怎么样的人，看得如痴如迷。

不知多长时间，敏心堂渐渐人多了起来，可是除却诵读声，却无半点其他杂音。

突然“啪”的一声，一本崭新的《燕回百解》重重拍在念桥桌上，念桥一时不留心，被吓得一抖。顺着那书往上看去，果真还是封漪师兄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封漪师兄”念桥想起昨天他被吓得头也不回的狼狈模样，笑得眉目弯弯，甚是亲切。

“哼，此处是我的位子，怎么这么不长眼”封漪就是看见念桥这副纯真无邪的模样觉得气不过，明明昨天心机那样深，还装神弄鬼来吓他，今日就是这副人畜无害的笑脸。

敏心堂的读书声小了许多，众多师兄看似嘴中念念有词，却是眼角偷瞄着这个角落，一刻不落地看好戏。

“念桥知错了，这就给师兄让开”念桥心里一遍一遍安慰自己，看在昨天他被吓得颜面尽失的份上，不与他生气，不与他生气。

就在念桥拿了书，往其他空位走的时候，却被粉漪重重一推，踉跄几步，念桥腰侧撞到旁边的桌角。

“你装什么纯良之辈”封漪冷眼嗤笑着，一丝都没有觉出自己这样欺负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师兄们，顿时专心致志看起戏来，四周一片寂静。

“师兄，请你自重”念桥扶着桌角站直了，压住自己喷薄欲出的怒火，颤抖着声音说。

“呵呵……堂堂前任阁主的弟子，怎么这么轻轻一推都躲不过，就你这样也能进燕回阁，在座的哪位不是武功出类拔萃，与你同室真是辱没了我们各位阁主弟子”

念桥咬着牙，听着封漪得嘲讽辱骂，看着一室师兄们都是看好戏的，还有些许认同封漪的样子。心中说不清是怒火还是寒冷。

她缓缓转过身，声音不大不小说：“如此不甘心，那便离我远一些”！

本来封漪一通辱骂，已是将昨天被吓的火气给出了，看着她面色不断凝重难看，他心中暗爽，不想被她一句话又挑起心中怒火。

他喊了一声“站住，是谁走”，竟从念桥身后出掌。念桥听着掌风破空而来，心中一惊，旋身向右侧一躲，虽是堪堪避过那一章，却又是结结实实挨了桌角一撞。

抱在怀中的古书，不小心掉落在地，那原本就是快百年的古书，书页本就有些松散，念桥平时爱惜得跟什么宝贝一样，那里经得住这么一摔，那封线断裂，书页都散了。

她看着，心中一痛，赶紧蹲下去捡书，却在手触碰到前一刻，一只金线绣着猛虎下山的白底高靴踩在了书封上。

念桥心中翻涌起怒火，快要将自己吞没，她抬起头，眼中条条血丝，直直盯着居高临下的封漪那双充满戏弄的眼睛。

“你今日给你封大爷认错，我便将这书还你，如何”封漪看着念桥红着的眼，一种胜利的快感让他不知天高地厚。

一旁的师兄们开始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站出来说半句话，有几个机灵的，让赶紧去找文冉，清泽还有莫延这几个掌事师兄。

他们看着念桥缓缓站起来，镇定得不似昨天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娃娃，她盯着封漪的眼睛，忽然一甩袖，手中多了一把短匕首。

“你把脚拿开”

洛清泽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念桥声音冷似冰霜，心中一惊，匆匆跑进一看，只看到念桥一手挥着匕首，没有半分招式却死命对着封漪踏出的一条腿刺去，整个后背全暴露给封漪，这不知又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他见封漪嘴角一丝狞笑，暗道不好，飞身对着封漪的腿就是一脚，念桥的匕首，划开洛清泽紫色的锦袍，一个不稳，扎到洛清泽怀里。

“封漪，念桥你们两个在敏心堂，动手动刀成何体统！！！”文冉走到平时阁主站得木桌后，狠狠一拍戒尺，吓得众人一惊，都乖乖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低着头不说话。很少见文冉生气，如此拍桌子怒吼更是第一次。

念桥红着眼睛，捡起地上的沾染尘土、脚印，破碎不堪的书，自己当初做得封面已经散落，一时间心疼不已，这可都是师父的宝贝。

她神色复杂得看了洛清泽一眼，心想要不是他的一脚，自己的书还能少遭点罪。却发现洛清泽也是眼神漂浮，着实难懂。

“这书怕是有百年了”洛清泽一晃就恢复了清冷的模样，淡淡开口，瞥了一眼抱着腿惨叫的封漪，对着文冉微微颔首。

“此处就交于你了”说罢又是没有半分犹疑，抬腿就出了敏心堂。

念桥看着洛清泽的背影，一时语结，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她垂着脑袋，随便找了个位子落座，看着自己面前发黄的书页，松松散散，还有好几页破损，一时气难平。

“师妹，你这书是北师伯送你的么”文冉立在念桥面前，看着桌上的书，眼里放着光。

“是师父嘱咐我习读的”念桥最恨别人惦记她的书了，她不留痕迹地将书册往手边收了收。

敏心堂众师兄倒吸一口凉气，封漪刚刚踩在脚下的可是不知道哪位仙逝的师祖的手稿！

封漪的脸也是在阳光下脸色变了几变，当年南阁主将主阁从燕回山迁到京陵，却是时间匆忙，带的东西不多，这几百年留下来的书册带过来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燕回阁中把古籍书册看得极为重要。

“封漪，这次你闯得祸不小”

文冉的脸上凝出了霜，语音刚落，就是莫延匆匆在门口说道：“封漪，念桥师妹，阁主有事吩咐”

封漪看着莫延一本正经的样子就知道这次怕是摊上事了，对着莫延挤眉弄眼想套出阁主那边的实况，莫延却是装作没看见，封漪搞了个自讨没趣。

念桥把书抱在怀里就随着莫延前往敏心堂。

莫延一路上也不理睬封漪，只是安慰着垂着脑袋的念桥师妹，虽说洛公子对师妹总是出言伤讽，可是他倒是觉得这个师妹不记仇，笑起来如蜜桃一般甜沁人心，可爱得很。

“念桥师妹，你一个女孩子就不要想着和别人动手打架了，伤了自己多不值当，你不是还有师兄们在场嘛”莫延语气中有些心疼。

念桥听罢想到刚刚敏心堂那些师兄们抱臂看热闹的模样，一时不想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阁主所住院落，极其幽静，虽是离敏心不远，却是隔着一条小溪流，黄叶铺路，秋菊粲然，没想到堂堂燕回阁阁主的院落竟是没有半分奢华之气。

“燕回阁几处的院落都是如此雅致”念桥看着景色宜人，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要去挨罚的。

“哼……”

“封漪，你先去找阁主”莫延皱着眉厉声打断封漪的一声冷哼。

“阁主也不会将我怎样”封漪一跺脚，冷着脸，快步走开，走之前还狠狠瞪了念桥一眼。

念桥心头一暖，笑意又溢出眼睛，她轻声说：“谢谢莫延师兄呀”

莫延听得心头柔软，想伸手揉揉念桥的挽起的圆圆发髻，又觉得不妥，便拍了拍念桥胳膊。

“你和文冉师兄待我都是极好的”念桥声音小小，如蚊呐一般，却萦绕在莫延心头，这个小丫头好像自己的小妹，如果小妹还活着的话，怕也是同样高了。

念桥同莫延在门口没站多久，就见封漪涨红着脸，从屋里出来。咬牙切齿地模样看得念桥又是一阵心寒。

她又是随着莫延跪在阁主脚边，只是不知洛清泽何时换了身衣服，一袭白衫站在一侧，静默无语。

莫延将念桥带来后便向阁主告退，临走时用拜托的眼神看了看清泽，洛清泽看他们两个，不过就这么几天，莫延这个很少求人的人，竟然向他拜托，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

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不久前，念桥扎在他怀里，衣袖缠绕，他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不似初见从马车滚落时亲近，却心中异样之感更盛。

他看着念桥跪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房间里只有熏香袭人，阁主沙沙地翻书声，他看着念桥的侧脸上挂着汗珠，一时间有些烦躁，刚想开口向阁主请退时，念桥脆生生，没有半分悔意的话出口，他亦是怔了一怔。

“阁主，念桥知错了”念桥眸中似是有小火苗。

“何错之有？”依旧是南姝妍一贯的没有半分情感的腔调。

“念桥不该学武功时偷懒，学艺不精以致今日古书被毁，念桥愿领罚”念桥字字清晰，说得诚挚。

洛清泽听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偷偷抿了抿嘴角，这念桥似乎总是能给她惊喜。

南姝妍这才将视线从手书中移开，看着念桥，问道：“那又该如何罚你？”

念桥皱皱眉，心想自己最害怕就是练武，这次怕是逃不过了。

“弟子愿意从此早晚练武，亡羊补牢弥补此次过错”

“北城昊盖世武功，他的武功你没学到，到何处学来的伶牙俐齿”南姝妍看着故人教出的徒弟，灵气逼人，却总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堂堂卫武国第一的高手，带的徒弟却是武痴，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进出书堂，却随身携带匕首，对同门竟能短刀相见，你可真是北城昊的好徒弟”

南姝妍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然将手中的书丢在念桥面前，又是“啪”的一声。

这燕回阁中的人一个个抱臂闲观，动不动就丢书下人的举动看来是师承阁主，如此便也是见怪不怪了。

洛清泽看着阁主这两天情绪不稳看似是和念桥有关，可是每次都提及北师伯，暗想江湖中对这两人的传闻，怕是有几分真的。

南姝妍，拿着手巾，扶了扶额，神色疲惫不堪，看得念桥有几分心惊，慌忙埋下了头，这阁主面色苍白，气息不稳，竟然像是久病之人。

“匕首没收，今天罚你不得吃饭”南姝妍稳了稳神说道。

念桥总算是舒了口气，刚想谢阁主，又听见阁主缓声说道：“早晚随清泽练好武功，莫要再给你师父丢人！”

念桥听见，脑子一炸，清泽，可是洛清泽，早晚练功，随着清泽·······

她抬头看着洛清泽同样震惊地看着自己，俊秀的眉毛都拧在一起，虽然仍旧是很好看，但是她在洛清泽手里怎么可能好过，更何况自己确是武痴。

“师父，今日我还要处理林绣山的一些事，怕是会耽误师妹练武”洛清泽说得很有道理，没有一个字表现出嫌弃念桥的意思。

念桥听着心头一喜，虽然这嫌弃得不着痕迹，但是总好过自己被洛清泽到时候用冷漠将自己折磨于无形之中，自己着实没有自找痛苦的爱好。

“这事交予文冉去吧，这段时间一直是文冉管着阁中事务，你们也换一换”南姝妍接过洛清泽递过来的书，面色总算温和了些，却仍旧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其实······”念桥想说其实莫延师兄也是可以的，却被阁主一个眼神扫过来，乖乖低了头，双手将流星短匕首承给阁主，内心又是一阵抽搐，自己来了不过两日，破月刀，流星匕首，百年古书这些毁的毁，上交的上交，还有当初救何北年出来的玲珑玉骨扇，还真是败家。

“弟子遵命”

“弟子遵命”

洛清泽，念桥两人两声答应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响起，南姝妍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念桥赶紧起身，未料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阁主吩咐：“封漪领命一会儿会将你带来的书籍抄写三遍，念桥你将书籍收拾好了交予封漪”

她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忍着自己心中的沉闷，转身说了句：“领命”。

这一次连古书全要拱手让人了么，虽说这些都是燕回阁之物，但念桥总有种师父私物被侵犯的感觉，而自己恰恰是这被侵犯的帮凶。

她垂着脑袋，还紧紧抱着书，一阵风似得往自己的茶苑走去，一心想着自己的书都要被那封漪拿走，谁还知道会不会还来，想到这里，心中像是压着一座山，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自己竟然忘记了自己身边还走着洛清泽。

洛清泽就看着念桥如一阵风似得往前走，也不知到底是为了那一样，脸色才是这般差，肯定是不想让自己教她武功，这个女孩不屑他的时候，让他觉得她简直是不识好歹，放眼整个京陵，若说他洛清泽要教人武功，莫说是女子，怕是赶上前的男子也是踏破门槛了。

偏偏念桥一副避犹不及的模样，让他真是觉得不识好歹，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倒贴。

念桥可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不留意，竟然给清泽留下来如此多的遐想。自己跑到自己茶苑时，就看到封漪围着茶苑转圈圈，她还害怕封漪闯进自己房里，乱翻东西，看来自己实在是高估了封漪师兄。

封漪看她过来，便负手立在小路一侧，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念桥也无意和他多做什么客套之言，目不斜视直接就往自己房里走去。

“阁主叫你把古书收好了交给我”身后的封漪张牙舞爪却不敢上前，看来真是对人强横，对鬼低头。

念桥苦着脸，将一本本书从箱笼中拿出来，

“这个是前前阁主的所注的《燕回道解》，这个是某师祖手书《燕回心术》，这个是某某祖师手誊的《燕回全书》·······”

念桥一本本拿起又放下，满是回忆中师父带着自己一字一句解读其中寓意，自己都熟悉了哪位师祖喜用正楷，哪位喜欢用隶书，哪位喜欢在小篆中乱入几个行书。

最后她拿起一本稍新些的书，忍不住在书皮上反复摩挲，这本书是师父亲自书写，名叫《知微》，化其大境，已知其微！

师父把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是随手给她，生辰上送她玲珑玉骨扇，出行破月护身，流星藏袖，可自己竟是这么不争气，接连给师父丢脸。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闯了小祸躲在师兄身后，闯了大祸躲在师父身后，便能一切安稳。

当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名节一并关联，念桥握拳暗自下决心，以后不能懵懂处事，不能辜负师父，不能辜负燕回山。

她郑重地将四十三本书交到封漪师兄手中，听着他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说她为何这么慢。“这是四十三本古书，阁主交代，一天一本，四十三天后交予阁主查阅”说罢，便拱手相送。

封漪掂着沉甸甸的箱笼，气得咬牙切齿，冷哼一声，再无多讲便转身离去，这荒僻阴森之地，他真是一刻也不肯多做停留。

秋意渐起，落叶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