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飒这个名字，是曾祖父起的。

他是整个狼族永远不会忘记的神话。或许流芳，或许遗臭。

不可忽视的是，是从他开始，踏漠山狼族大长老的宝杖开始移入赤尾家族；不可忽视的是，是由他的带领，踏漠山狼族在一百年前逃脱了被灭绝的噩运；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他跨越了狼族生死的天限，不可思议地活到现在。

尽管有的老狼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与天界订立的一个肮脏的协议，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交易之后的回报而已。

我问父亲，他只是摇摇头，然后举首遥望天际。

不得谈论曾祖父是赤尾家族最严厉的家规之一。所以对我来说，曾祖父的一切，都是一个谜。

譬如他的宝杖。

譬如他的长寿。

譬如曾祖母。

我从未见过曾祖母。

我甚至听都未曾听说过她。仿佛，仿佛她从未出现过。所有被我所询问的狼，都马上低下头去，畏惧地说：天长子，我不知道。

我问曾祖父，他低下头目光深邃地看我一眼，然后抬起头沉沉地说：死了。

那么为什么，千刹洞没有她的雕像？

曾祖父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走吧。

可我一直都不相信曾祖父的说法。大长老——并且是战功赫赫的大长老的妻子死了，千刹洞没有雕像，可也总该有个坟墓吧？

可我从来也没有找到她的坟墓。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得到。我所得到的，只不过是洛长老的一句话：停手吧，你不会找到的。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没有。

那么后来，你有过她的消息吗？安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看到踏漠山千刹洞上升起蓝色幽火，拓在山头凄厉地长嚎。

有事发生了。（四）

所有狼族尊贵的人物，都聚集在千刹洞的无忧居里。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因为无忧居，是曾祖父的居所。

看到我进来，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慢慢地后移几步。

穿过让出来的通道上弥漫的烟气，我看到通道尽头的卧椅上，躺着一个虚弱的老者。曾经凌厉而冷酷的双眼，变得虚弱而混浊；一只布满青筋的手，在卧椅上颤抖。

曾祖父。

我跪在曾祖父的椅前，看着那张曾经让我畏惧的脸。

原来衰老，真的只是一夜之间。容颜老去，力量丧失，越是我们曾经为之痴迷和追求的东西，越是能够带来成就与目光的东西，越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沧海桑田的变化，原来无须千年万年。

忽然间觉得，荣耀与辉煌，在身体的衰败与生命的终结面前，如此地虚幻与渺小。

知我进来，曾祖父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注视着他的这个曾孙子。尽管已老，我依然无法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懂什么。

该恸哭或是安慰吧。我想。可我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尽管我爱他。

半晌，他移开那双混浊的老眼，看看洛。

洛长老，把它拿来吧。他的事情，该让他知道了。

是。洛长老转身离去，不久，手托一个宝盒回来。

打开。

羊皮卷。

是的，是一卷羊皮卷。上面，不可思议地，捆着一圈龙丝。

曾祖父闭上眼睛，缓缓地说：我想你知道，踏漠山狼族里，流传着一个传说。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并且，是一个与你有关的故事。这卷羊皮卷，或许可以回答你的疑问。

你走吧。

可我看到，曾祖父突然泪流满面。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

我转身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他举起手臂，想要做什么手势。可最终，颓然落下。

曾爷爷。

传讯师举起手中的火杖，念动咒语。

踏漠山全境被蓝色幽火照亮。

狼群在各个山头凄厉地长嚎。

曾祖父，死了。

我听到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肮脏的交易……

（五）

我在无涯海边安静地看海，看着远处的波涛渐渐地*近海岸；看见海浪渐渐成长，然后一声巨响，碎在海岩。

看见太阳灿烂地在天上悬挂，光线真亮。

在看什么呢。安站在一旁，安静地问。

不知道。

曾祖父死后不久，踏漠山曾经弥漫的悲恸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我独自在无涯海边看海的时候，常常会没有缘由地想起他。想起他的威严，想起他的冷酷，想起他最后的时候长长的注视。

还有他突然的泪流满面。

他欲说还休的嘴。

他的手。

还有那句百思不解的话：……肮脏的交易……

安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陷入一个深深的漩涡，我越挣扎漩涡转得越快，最后我独自躺在漩涡的底部，到处是零落的碎骨。我看着我自己的身体蜷曲地躺在那里。我的灵魂在水中飘荡。

安。我可以害怕，对吗？

安那双含水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然后把脸贴向我，久久地摩挲。

流传百年的传说。真实的故事。与我有关。曾祖父的泪水与欲说还休。安，我真的觉得我无缘地落入一个谜坛里。我越来越迷惑而害怕。

没事的，飒。没事。对了，不是有羊皮卷吗？打开看看吧，它或许能告诉你想知道的事呢。安说。

没错。是该打开了。

不可思议的是，打开羊皮卷，它给我带来的是不是答案，而是更大的疑惑。

因为羊皮卷上，什么也没有。

我发现父亲最近越来越经常地独自一人攀上踏漠山后隐秘的断臂崖，独自一人站在崖上遥望夕阳。我看到他脸上挂着深深的思索与忧虑。

我知道有事要发生。

一定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