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阳间

荒宅里,月光从破开的屋顶照进来,映出一地破碎的瓦片,还有几张发黄的符纸。

宋期手里抓着两块早已被沾满雾水的无常令,抓得越用力,内心的恐惧和无力之感便越发明显。

他试着叫唤了几声,尽管已经声嘶力竭,却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寂夜里只得宋期苍白无力的声音,周遭的树木和天上的月亮展露出冷漠无情的本性,只管远远的看着他一步一步接近崩溃。

沈邺从外面进来时,宋期已停止了嘶吼,他站在从屋顶照下来的月光里,把自己的落寞暴露在月色当中。他看着宋期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又动,最后还是决定移步向前:“宋期……”

宋期突然转身一脚踢翻余热未散的火堆,恼怒与悔恨相交织汇合成焦躁的情绪,缠绕得他呼吸不过来。

“我在外面查看的时候,捡到了这些。”沈邺从怀里拿出了几张符纸,举到宋期面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慌乱,“这几张符纸乃是阳人道士所画,跟孟知玉所画的有所不同。想必,方才有道士来过这里……”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宋期看着沈邺手里的符纸,虽已猜到了他的意思,但还是觉得胆颤心惊无所适从。

沈邺继续道:“眼下这种情况,我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不过,现在还不是最后时刻,我想你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希望。”

他说得极为认真,极为诚恳,即便宋期对他心有介怀,也没有感受到半分不适。沉默了瞬,宋期抬眼看向沈邺,目光坚定:“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桃树吗?”

沈邺紧绷着的情绪放松了不少:“空桑山下的青阳镇有一株,你要回地府吗?”

他们先前有过约定,若是勾魂之时发生意外,便大难临头各自飞,过后再到奈河边的老槐树下相见,重拾旧情谊。

如果唐祝没有发生意外,定然会在老槐树下等他。

月光的被一层又一层的浓雾遮去,前方不远处有两道红光交相辉映,宋期心生好奇,仔细看去,竟看到孟知玉跪在火堆前,从活人的身体里将魂魄抽出来,而后将废弃的肉体丢进河里。

宋期乃是第一次看到厉鬼吸食阳气,当下就愣住了,直到沈邺冲向前与之缠斗,他才回过神来,悄悄摸到湖边,拖走另一个还没被吸干阳气却早已被吓晕的人。

孟知玉看到自己的阳气被抢,顿时怒意横生,怨气四散,沈邺坑不住他的攻击,竟被逼退了好几次。

宋期气喘吁吁之时突然看到孟知玉携着浓浓的怨气朝自己袭来,一时间惊慌失措,脚后跟踩上一个鹅卵石,幸得沈邺及时将他拦腰接住,这才不至于摔得太惨。

“谢”字还没出口,孟知玉便又卷着怨气袭了过来,沈邺强行与之相抗,当下跪倒在地上,吐了口鲜血。不过孟知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身体被击散,化作浓浓的怨气散向夜空,耗了好大的功夫才又聚成人形。

宋期着急忙慌扶起沈邺:“你、你怎么样了?这孟知玉到底是何来历,怎么连你都打不过他?”

沈邺为人的时候,在战场上向来是百战百胜,无人能敌。成了鬼之后,更是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收服了那个撕了十来个鬼差的厉鬼,扬名整个阴间。宋期从未见过沈邺如此狼狈的时候。

沈邺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迹:“他刚刚吸食了阳气,功力大增,我不是他的对手。你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河流聚集处有一个青阳镇,桃树便生长在镇前泊船的地方。”

“啊?!”宋期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我走了,你怎么办?”

沈邺将宋期推至身后,换了只手拿剑:“我自有办法,你只需把这人带离这里就好。”

夜风呼呼的吹着,水面泛起的涟漪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河岸的鹅卵石。宋期站在沈邺身后,看着他坚挺宽厚的背影,俯身拖起倒地不醒的人,留下“保重”二字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

青阳镇临湖而建,只得百来户人家。宋期拖着人走到湖对面时,果真看到镇前有一处泊船的地方,湖边岸上并排生长着桃李两棵树。

宋期一把将提在手里的人丢到脚边,茫然的站在湖边,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呼吸一下比一下重。他脑中突然闪现出往日里与沈邺相处的片段,他总是明里暗里的诅咒他死在厉鬼的手上。

卯时将至,天已灰蒙蒙亮。

湖对面的镇内隐约传来了几声公鸡的打鸣声音。

宋期又在湖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回跑。

沈邺好歹救了他两次,他这次若是袖手旁观,往后还有什么脸骂他?

东方既白,沈邺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被抽走。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和孟知玉的相互消耗,而是因为初上的朝日。孟知玉也遇到了他这种情况,厉鬼比不得鬼差,他们久居地狱之中,比鬼差更害怕的阳间的白天,只一缕日光便能要了他们的命。

宋期赶到河边时,沈邺与孟知玉还在僵持着,誓要在晨光铺满整个河边之前把对方杀死。

无常专司勾魂,常在人间走动,不论昼夜。只不过白天出行需要披着驱光的斗篷。眼下宋期虽没有斗篷,但毕竟是在日光中走过的,御光能力比沈邺和孟知玉都要好。

他远远看到孟知玉正背着自己与沈邺缠斗,当下凝神聚气,朝孟知玉的后背施了个大招。孟知玉本就虚弱,又被宋期偷袭,凄厉声顿时响彻整个山间,化作怨气桃之夭夭。

宋期走到沈邺跟前,意气风发:“沈公子,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以往都是沈邺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在看他,这回终于到他扬眉吐气了。

沈邺的气息有些不稳,但双眸中却带着带光,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担心,还是欣喜:“你怎么又回来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宋期背着手,眼中带笑,“你既救了我一次,我自然也要救你一次。再说了,你若是就这么死了,我找谁……”

一语未毕,沈邺已失去意识,直愣愣倒在了他身上。

我找谁报仇去?

宋期默默在心里补完后半句话,便认命的背着沈邺往青阳镇方向走,才到半路,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担心沈邺受不住,就此魂飞魄散,思虑再三,决定暂时藏身于路边的破庙当中。

“沈邺啊沈邺,你可千万不能死啊,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在阳间停留的,你要是死了,我找谁给我做证明啊!”

宋期察觉到沈邺的气息越来越弱,明明就近在眼前的破庙却总是走不到,急得额上直冒热汗。

出来一晚上,勾魂没勾成,又不能及时回去汇报情况,再拖一个白天,地府的油锅怕是都已经烧好了。

也不知道唐祝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安然的回到地府,亦或是跟他一样,被迫在阳间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躲着。

宋期才推开破庙的木门,便被灰尘和蜘蛛网糊了一脸,呛得咳了好几声,泪水直往外冒,差一点就将沈邺抖落在地。

“这地方也太破了吧!”

宋期边吐槽着边抬脚跨过门槛,两只脚还没有站稳,膝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始料未及,当下带着沈邺齐齐摔倒在地,下意识惨叫了声。

“我这是遭了什么孽啊我!”

宋期被沈邺死死压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推到一边,四仰八叉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日光从破开的窗纸上漏进来,照到他身上,映出他俊逸的脸庞。宋期见光久了,多受几下也不会怎么样,但沈邺却不同。典狱司的鬼差专捉厉鬼,而厉鬼皆在夜间活动,是以典狱也都是在夜间走动,受不得光照。

宋期抬起手,施法招起地上一块废弃的木板,贴在窗户上,将光照拦在外面。

膝盖上的痛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加重,仿佛有血肉在灼烧,他的腿几乎要麻过去了。

宋期挣扎着爬起身,才要检查伤口,眼前突然飞来一张符纸,紧紧贴在他额头上,顿时令他浑身僵住,丝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