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遇阻

元月初九,夜半,空桑山,月圆雾浓。

荒宅内,少女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响起。

她一边自顾自的哼着记不太清的调子,一边摆弄着火堆。

叩、叩、叩!

屋外响起了突兀的敲门声,少女停下动作,朝门外唤了声:“谁啊?”

片刻之后,外边传来道谦和有礼的声音:“小生孟知玉,上京赶考路过此地,但见火光闪烁,特来借住一宿。”

少女顿了下,随即放下柴木,移步去开门。

夜风随着她动作灌入屋内,火苗被吹得斜斜倾向地面,隐约泛着清幽的绿光。

门外站着个柔柔弱弱的白衣书生,眉宇之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若是少女有心留意,便会发现墙上只摇曳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书生双手交叠,朝少女行了个礼:“小生孟知玉,见过这位姑娘。”

少女盯着书生打量了好一会儿,忽而目光流转,笑意狡黠:“你这书生真是大胆,且不知我是人是鬼便贸然前来……自古荒宅弃园最易闹鬼,万一我是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女鬼,你岂不是死得很惨?”

书生怔了怔,瞬间变得局促起来,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一般,脸色煞白。

少女任他慌张片刻后才笑出声来,眸中泛着明媚的光:“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子都未曾见到。传言书生是世上最好骗的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

……

鬼本来就没有影子,当然见不到了!

屋顶上,宋期忍无可忍的翻了个白眼。

他在此处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只等着子时来临之后便勾走崔因因的魂。不料子时还没等到,倒先等来了孟知玉这个擅自逃离地狱的厉鬼。

典狱司的典狱们近日来个个行色匆匆,他早就料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只是没料到这等祸事居然被自己给撞见了。

宋期屏住呼吸僵僵仰起头,就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他视线越过檐角,落向不远处的桃树上,但见树枝抖动,树影摇曳,唐祝的身影随之出现。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宋期心急如焚,眼看着唐祝一步一步走向院子,气得直接想把对方的脑袋敲掉。

这么大的一个厉鬼杵在这儿,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这是要气死谁啊!!

怒气一生,自身的重量彷佛也跟着往上涨了涨,身下突然一空,宋期刚刚察觉到不对,便听到瓦片哗啦啦碎了一地的声音,月光紧跟着照进屋内。

孟知玉的阴面獠牙在月光未到达地面之时便已经显露出来,他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怨气,狰狞着飞身冲向屋顶。

宋期连凉气都没来得及吸便迅速翻身滚落屋顶,躲过了一劫。

自来厉鬼最恨的便是地府的鬼差,见一个撕一个。除非撕不过,否则绝不会放过。孟知玉冲破屋顶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掀翻院外的桃树,此刻正吊在半空四处搜罗鬼差的身影。

宋期背靠着墙壁,尽可能靠近昏倒在地的崔因因,利用她身上的阳气来掩盖自身的阴气。

唐祝就躲在不远之处的青石之下,他伸出脑袋,满面愁容的望着宋期。

宋期取下腰间的无常令,当着唐祝的面放到地上。唐祝的神情由惊恐变成担忧,显然是理会了他的用意。

地府关于勾魂之事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无常若是不能按时勾魂,便得打入十八层地狱,失去投胎做人的资格。且勾魂须得由两个无常共同完成,若是贸然打破,则会直接影响到被勾魂者的后世轮回。

眼下情况特殊,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让唐祝拿着两块无常令独自勾走崔因因的魂了。

宋期仰头闭眼握拳,暗暗给自己打了个气之后便冲出屋檐,把孟知玉引进深山浓雾里。

这附近唯一的一棵桃树已经被孟知玉掀翻了,若想回到阴间,须得在这荒野之中再找出棵桃树不可。

身后阴风阵阵,凄厉声不绝于耳。宋期边跑边张望,只盼着上天能降下一颗桃树,救他于危急存亡之中。

“沈邺!!”

浓雾中突然现出个高大的身影,宋期惊呼了声,根本来不及躲避。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有厉鬼,前有宿敌。

沈邺为厉鬼的气息所吸引,没料到宋期也在,恍惚之际,直接被撞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幸好身后一棵老枫树挡着才不至摔倒在地。

宋期有沈邺当肉垫,半点皮肉之苦也没有受。然而沈邺的闷哼声在耳边响起时,他却下意识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切身感受到了痛疼。

宋期生前没有恨过一个人,死后却恨上了一只鬼。

此鬼便是沈邺。

十年前,楚国攻打宋国,宋期死在了宋、楚两国交战的战场上,而使计害得十万宋军身葬荒漠的人正是楚军将领沈邺。

宋期糊里糊涂的到了地狱,成了阴间的一个鬼之后,最想做的事便是冲破地狱的禁锢,到阳间找沈邺报仇。

然而就在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为地府无常司里的一名无常,正要借勾魂之名报私家之仇时,沈邺居然也死了!

黄泉路上,还是宋期给他指的路……

如此这般也就算了,多事嘴碎的裴元卿还掺进来一脚,害得全地府的鬼差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有事没事就喜欢拿他俩调侃。

每念及此,宋期就恨不能撞墙泄愤,对沈邺的恨更是有如滔滔江水永不停歇。

闲话不提,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命。

宋期直接攀住沈邺的肩膀,高声呼喊:“沈公子,救……”

“救”字才到嘴边,便见沈邺神情忽变,清澈的眼底映出团戾气重重的黑影,宋期一时间呆住,就这么厥着嘴望着他。

沈邺一手拉开宋期,一手施法挡住迎面而来的黑气。典狱司修炼的法术专制厉鬼,没一会儿,红色的炼狱之色便盖过了黑色的怨气。

躁动的树枝渐渐安静下来,弥漫在月色底下的怨气沉向地面聚作一处,化成孟知玉的样子,面容诡异扭曲,随后又化成一张暗黄色的符纸,飘落在枯叶间。

沈邺收回施法的右手,看了眼地上的符纸,思绪沉沉。

宋期从树后走出,目光在沈邺的后背流转,想道声谢,但又拉不下脸,只扯了个贱兮兮的笑脸:“沈公子,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沈邺转身看向宋期,视线落在他不知因何被弄破的嘴唇上,然后又很快移开,不语。

装模做样!

宋期暗中翻了个白眼,三两步走到遗落在地的符纸前,俯身捡起,观察了好一会儿,疑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孟知玉怎么变成一张符纸了?”

沈邺态度温和:“这只是孟知玉用符纸造出来的替身。”

替身?

宋期还是不明白:“这种符纸不是道士用来捉鬼的吗?”

沈邺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的推测道:“孟知玉擅用符纸,且修为不低,生前有可能是道士。”

在阴间,捉鬼的职务叫典狱;在阳间,捉鬼的职务叫道士。

“道士生前最恨的便是厉鬼,这孟知玉死后竟变成了厉鬼……”宋期半是玩笑半是无奈的吐槽,“沈大将军,你说这像不像我跟你啊,生前势不两立,死后却在同一个地方当差?”

沈邺定定看着宋期,不语。

宋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也不肯在嘴上输功夫:“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啊!”

沈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你勾到崔因因的魂了吗?”

“别说了,若不是这玩意儿,我现在早就交差回……”宋期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看向沈邺,“你怎么知道我要勾崔因因的魂?!”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沈邺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量着要该如何做答,宋期却已跳到了别的话题。

“话说回来,这次你救了我,算我欠你的!下次再见到你,我就不骂你了,下下次再骂!到时候你可别说我忘恩负义啊!不过每次见到你就准没好事,我们还是永不相见比较好。”

沈邺:……

见到对方吃瘪,宋期心里暗爽了下,低头专心研究手中的符纸,将符纸上下翻看了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说来,在荒宅把我吓得半死的厉鬼竟是张符纸?!”

沈邺任他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他身前,伸出手,宋期防备的看着沈邺:“干什么?”

“把符纸给我。”沈邺道。

他的态度并不强硬,不过宋期依然感受到了冒犯。

宋期挺直后背,挑衅着与之对视:“凭什么你想到要我就要给啊?”

沈邺耐心解释:“符纸可以带着我们找到孟知玉。”

听得他这么一说,宋期就是有心为难他也找不到理由了,只得不情不愿的递过符纸。

夜风骤起,符纸被吹离指尖,正好刮到了他的嘴唇上,宋期顿时疼得直抽气,恨恨的扯下符纸,揉成一团丢到沈邺身上。

沈邺一边留意着他的动作,一边抚平皱巴巴的符纸,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被厉鬼伤到了吗?”

“是唐祝!”宋期有些气急败坏,他嘴唇上这伤已经疼了好几天都不见好,此刻又被外力蹭到,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我都说了让他轻一点,他还非要这么重,气死我了!”

沈邺听到唐祝的名字时,本只是动作顿了一顿,再听宋期往下说,指尖的符纸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宋期愣了愣,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干什么?”

“没什么。”沈邺声音漠然,似乎是自说自话。

宋期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不是说符纸可以带我们找到……”

“不用符纸我也能找孟知玉!”沈邺没有好脸色的打断宋期,毫无往日温和谦逊的做派。

宋期看了他好一会儿,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敷衍了句:“你开心就好。”

他向来不是个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尴尬的主,眼见着沈邺默不作声往前走,便随意寻了个话题来聊:“这孟知玉着实厉害,做出来的替身跟真的一样,会说话还会笑。我要是也会用符纸做替身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再过这种勾魂的劳碌命了。”

厉鬼在前,眼下实在不是计较前尘往事的好时机,宋期看到沈邺突然间变了个样,便以为他这是终于想起宿怨来了,所以说话的同时也在刻意往他身边靠拢,意在示好。

然而沈邺眸中的冷意并没有消散太多:“不会。”

宋期沉浸在自己的美好设想当中:“什么不会?”

沈邺道:“符纸做出来的替身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你没瞧见方才的孟知玉面容很扭曲吗?”

符纸做出来的替身不能说也不能笑?!

宋期面色煞白,如果荒宅里的孟知玉是真身,而他却只引出了个替身……

“怎么了?”沈邺察觉到他的变化,停下脚步看向他。

宋期实在不敢想象荒宅内会发生什么事,声音都跟着颤了起来:“荒宅里的孟知玉能说能笑,他不是符纸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