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长安进入了多风的时节。彼时无论天气好坏，总有狂烈的风卷带着飞沙走石袭向京城中各个角落。树枝带着新叶剧烈晃动，大街小巷除了“呜呜”的对流声还有“扑簌簌”的叶片摩擦声。然而本地的所有百姓早已习惯风沙的侵袭，穿着披风，裹上面纱，在峻烈的风中前行，届时整个城池都弥漫着沙土的气息。

作为一朝之中的京畿重地，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季之后，来自异乡的人们会趁开春带上特产货物上京。那时东市西市热闹不已，路边摊位琳琅满目，连街叫卖声此起彼伏，更有人在闹市表演杂耍，惹得周围拍手叫好。无论平民百姓抑或王公贵族都被人气所染，跟随春季一起显出了生机。

然而相比每年的开市，长安迎来了更重要的日子。前几日，一批外族使节带着大批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地进了长安的城门。路上官兵清道，宰相来迎，百姓翘首观望，才知是西域楼兰派出特使前来京城商谈归附。他们一行人运送了一车又一车朝贡，尽管在外看不出里面所装何物，但大家都听过西域的珠翠宝石乃无上佳品，千金难求，想也知道他们这次前来带了多少。除此之外，随行当中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公主乘着马车跟在队伍中，马车上盖着一整块巨大的毛毡，下面缀着一串串金线编织的流苏，厚实的帘子挡在车门处，让很多人探着头想一窥公主的容颜，都被官兵挡着按了回去。而这位公主前来据说就是为了作和亲的打算。

外族归附往往显示出一国实力的强悍，这队使节如此诚意，自然令圣上龙颜大悦，立刻下令摆宴设席款待来者，举国欢庆。由此一来，往来商客更加络绎不绝，连卖烧饼的摊子都沾了光，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胥瑚好不容易挤进买烧饼的队列，连忙伸手将自己的面纱裹紧了几分。浅灰色的面纱从头上绕过，在颈上系了个小小的结，将她七分面容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一直在环视周围，把每个人的神情都观察了一遍，看上去竟有些贼眉鼠眼。此时正值狂风大作，街上不少人都带着面纱遮掩，不常带的人会被遮挡部分目光，因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胥瑚也就放心地大大方方挺直腰杆，像个普通人一样安静地等在队伍中。

卖烧饼的小贩手脚颇为麻利，前面的人很快就离开了。不过这对于已经饿了半天的胥瑚来说，速度还是赶不上她的期待。她焦急地盯着前面的烧饼笼，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目光灼灼地像是要把前面那些人都一把火烧了。直到挨到前一个姑娘走开，她立刻一个箭步上去指着一笼酥皮烧饼道：“这个，还有那个豆沙的，挨个装五个！”

小贩看着她皱了皱眉，好心提醒道：“姑娘，这烧饼可放不了两天，你买这么多怕是会放坏的啊。”

胥瑚摆摆手，完全没理会小贩的意思，豪爽地回道：“就这些，下次我还来买的嘛。”

小贩无奈，只能按照胥瑚的要求给她包好了烧饼。胥瑚伸出双手去接，恰好一阵大风“呼”一下吹来，将她的面纱猛然掀起。

这一刻周围所有人都看到了面纱下胥瑚的真容，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划破空气传进了她的耳中：“哎呦你看那姑娘长得，怎么这么丑啊？”

“是啊，这脸上的疤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真可怜。”

“这样的姑娘以后怕是不好嫁人呐，哪个夫家愿意要哇。”

“唉，这姑娘的日子怕是过得苦啊。”

小贩看着她也愣住了，拿着烧饼的手举到半空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胥瑚的那层面纱。胥瑚心里仿佛遭受了凌迟，眼眶霎时就红了，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把抢过烧饼，从布袋中掏出铜板放到桌上，也不等那小贩反应就抱着烧饼逃跑了。

那些流言蜚语就像长了腿一样跟在她身后，断断续续的声音环绕在胥瑚耳旁：“哎呀你看她还跑了，跑什么呀，长成那样谁稀罕看。”

“是呀，这儿人这么多也不怕撞着，等会儿来个官老爷我看她怎么办。”

她右手抱紧烧饼，左手死死拽着面纱，怕它再被吹起来，脚下生风般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胥瑚身后。尽管她已经听不到了，但依旧像被什么怪物追赶着，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偶尔撞了人也来不及道歉，只能更加快速地逃开，又引来身后一串叫骂。就这样转了三四条街，直到觉得没人认识她了，这才放缓脚步，靠在巷子深处的围墙上偷偷啜泣。

其实类似的遭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晴天阴日，胥瑚都必须戴着面纱出门。这条面纱陪伴了她多年，可以说是她生命中的救星，只有它在的时候她才敢面对外人，以此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中讨得一丝光明。

但是每次，也是因为它，她才被所有人嘲讽。

胥瑚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也不会心宽到能毫不介怀地接受这些刻薄的言辞。如果能选择，她也想天生富贵优渥，想成为京城中王公贵族中的一位。

她叹了口气，抬手揩去了眼角的泪水，将面纱再次仔仔细细地包好，拽着它低下头沿着墙边向外走。

也不知刚刚一时激忿走了多远，这会儿胥瑚才发觉面前的小巷有些陌生。她数着地上的青石板，不敢抬起头看别人，如同盲人一般沿着墙根往前走，心里想着到哪儿都行，反正怎么都能出去的，结果就在下一个转角处“哐”一声撞到了别人下颌上。

她额头吃痛，下意识地抬手捂头。然而转角这条街道宽阔通透，一阵风再次刮起了她的面纱。她立刻又回手拽纱，但是已经晚了，她死死攥着面纱低下头，脸色惨白一语不发。

对方也不知有没有看到她的脸，只听那人语气略显焦急地道：“实在抱歉，在下刚刚思虑过甚没注意，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这声音如同春风过境，但不是长安的春风，而是江南水乡的弱柳清风，轻轻拂进胥瑚耳中。她疑惑地慢慢抬头，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仰视着面前的男人。男子的长相颇为俊俏，轮廓没有边疆的军人们那般凌厉，而是柔和得恰到好处，眉眼弯弯甚至带着浅浅笑意，鼻梁虽挺却不锋利，那勾起的唇角更像画中的泼墨一笔，将人带入温暖之境。

胥瑚因对方看似善意的外貌放下了警惕，略有些局促地道：“没……没有，是我没看见，这才撞到了公子，公子不怪我不小心反而向我致歉，实在是承受不起。”

对方听罢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加柔和，张口慢慢道：“既然你我二人都非故意，那不如就此扯平。只是刚刚那阵风……眼下见姑娘似乎十分不安，想必就是因为此了。”

胥瑚听完这话，原本已经缓和过来的脸色“唰”地再次变白，甚至连嘴唇都打起了哆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他看到了！

“姑娘，姑娘？”男子见胥瑚呆呆地盯着他没有反应，不由伸出手拍了拍。谁知刚一碰上去，胥瑚就“啊！”一声惊叫着向后跳开，同时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疑惑地看着他们二人。

男子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收回手对着周围路人轻轻一笑，满脸歉意地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姑娘似乎不大舒服，受了些惊吓，还望各位不要介意。”

那些人又望向胥瑚，见她半晌没什么反驳之意，就对男子的话信以为真，一脸鄙夷地走开了。

男子见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对胥瑚道：“姑娘，其实我没什么恶意，你大可不必这样。”他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又补充道，“样貌无非是一具皮囊，姑娘不要如此在意。我并非什么看重外表之人，也知民生不易，能糊口尚是庆幸，遑论美丑？”

胥瑚张着嘴犹豫了一会儿，好似这话经过了千山万水才传进她的耳中，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你……真不害怕。”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只听胥瑚又道：“那就行，反正我们萍水相逢，你怕不怕我都没什么担心的，只要不是到处宣扬就行。”

胥瑚眼神黯淡了些，男子恐怕她伤心，转而道：“今日我不慎冒犯了姑娘，又让姑娘遭受惊吓，理应登门道歉才是。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将住处告知在下？”

胥瑚大惊，细长的眼睛瞪成了一双杏目，脱口而出道：“不可！小女……小女是一个人独居，实在不方便陌生男子前来。况且，公子刚帮小女解围，已是有恩，就不用如此客气了，我们……还是至此别过吧。”

胥瑚说完，没等男子回话就一溜烟儿地跑了。男子回过头，望着胥瑚抱着烧饼拽住面纱快速逃离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这时，一位商户打扮的人从男子身后走来，悄悄地凑到他身边，掩手轻声道：“公子可是对那位女子有所怀疑？”

男子想了想，锐利的目光依旧盯着胥瑚离去的方向，冷淡地道：“去查一下，别让她发现。”

那“商户”低低回了声“是”，然后又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男子等到再察觉不出那人的气息，才迈开步子若无其事地离开，就如刚刚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恢复了温和儒雅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