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的落山，抬棺的八人拽着棕绳徐徐将那灵柩落了土，待四平八稳后，只见周遭披麻戴孝的人不约而同地弯下了腰，随手抓起身边拱起的泥土纷纷扔到了灵柩之上。

“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黎乐问。

凫栾也是头一次见这场景，同样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他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世人称这为‘添土’，所为尘归尘，土归土，从此人鬼殊途，天高海阔各安天命。”夜海口气有些沉肃。

眼见所有的仪式都完成后，在场的人依次围着那新坟头绕着走了三圈，便成群结队地离去了，只是，凫栾发现，方才还依依不舍的人群此刻却是一个回头张望的人也没有，顿时眉头又随着心里涌现的疑惑而拧在了一起。

夜海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凡人认为，人死后的魂魄舍不得离开，便随时可能从坟地里跑出来，找回家去，所以他们是不能回头探视的。”

他说着，面上的宁和之色却像是秋阳下的涟漪，微微漾着炫目的光晕，凫栾惊觉，怎么他说起这些有的没的都能这般引人入胜？

不觉靠近了些，细细听他道来，“看似无情，其实也是一种节哀的方式吧，亲人们不断回头探望，对死者的生魂来说就更舍不得离开了，这样一来于双方而言都是不利的。”

“看来还是做人讲究得多，像我们做妖的，死了就死了，随即便化为这世间的一缕青烟，在哪儿死的便随着哪儿的风一吹而散。”黎乐慨然说道，“连个最终归宿地也没有，更没有旁人记得了。”

这话像是勾起夜海最深的感触，几如钉子般实实在在地锥在心上，仿佛剜心掏肺一般痛不可言，脑海中‘那人’最后的身影在脑海中划过，伴随而来的是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袭来。

魂飞魄散，随风而逝，随着时间的更迭，逐渐被人淡忘，百年，千年，数万年，直至再也无人记得，那人就会像是从未出现过这世间一般。

望着遥远的天边，山峦在墨色之中勾勒成一条起伏的线条，那昏沉的颜色犹如沉沉的铅石重重逼仄而下。

“凡人不知，可我们清楚知道，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旋余地，”凫栾极目眺望那被风吹得铺天盖地乱飞的冥纸，苦笑道：“只是凡人有来生，而像我们这般的灵类或是妖物只得这一世，能苟且便能活得长长久久，若死了，便就烟消云散了。”

黎乐赞同道：“是啊，做人活这短短一世却能进入轮回，我们这样的，漫长却仅此一世……”

“这样说起来，还是做神仙好啊，”凫栾长叹一声，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逍遥又自在。”

“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就算是神仙，也会有那么一天。”夜海的话惊得他二人同时侧身向他看来。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爬上了云层，月光朦朦胧胧，是个照不亮千万人家的毛月亮，那么昏黄，仿佛心底里的心事也跟着模糊起来。

天边更是墨云密布，唯有几只昏鸦，‘啊啊’地拍着翅膀，振翅从头顶飞过。

“管他妖怪也好，神仙也罢，你若是不在了，我定会永生永世将你记在心里，”凫栾背靠着一株参天大树，双手枕后，嘴角的笑意浪荡不羁，神色却是坚毅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相信就算是我不在了，你也会安然于世的。”

至少，我不会让你在我眼前消失的。

未等夜海开口，黎乐便截了他的话，一双眼满是期待地看着他，“那我呢，你也会记得我么？”

“你？”凫栾眼角飞起，斜睨他一眼，语含讥诮道，“放心，我定会为你在齐苍山堆一座衣冠冢，让别的狸猫们都艳羡不已！”

“我……谢谢您了，敢问这有什么好值得羡慕的？！”黎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

凫栾笑笑，一动不动地说道：“你方才不是说连个最终归宿地都没有么，等我为你开了先河，你便是狸猫精里独树一帜的了。”

“呸，又胡说八道了。”

他与黎乐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侃着，目光似有似无地瞟过夜海。

方才的话含了九分的调笑，对他说的那一分却是诚挚无比的。

夜海不动声色地将脸转向一旁，对他们的谈话并不予以置评。

风吹得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动，黑夜已经将整个大地覆盖，所谓的‘开棺验尸’并没有黎乐想的那般工程巨大耗神费力--夜海只是默念了几句，手起手落之间便见那妇人的尸身赤身裸体地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妇人并非寿终正寝，自然面相不太乐观，甚至称得上有些狰狞的恐怖。

然而比那狰狞面孔更为可怕的，还是她周身密布的淤痕与烫伤。

黎乐本能地退后了两步，伸手捂住了双眼，心想还是眼不见为净。

夜海绕着尸身走了一圈，细看了看她颈间一圈的痕迹，是绳子的勒痕，身上的瘀痕、烫伤皆是新旧交替，并非致命伤。

半晌，便见他轻打了一个响指，那尸身就又重新尘归尘土归土了。

“看出什么了么？”黎乐放下挡在面上的双手，小心地问道。

夜海眸色沉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自缢的呗，”凫栾那双乌黑的眼眸轻轻在他面上一转，摩挲着鼻子，沉吟道：“不过这女子生前应该是被人施虐过，兴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她忍受不住才走到这一步的吧。”

“施虐？”黎乐低呼一声。

凫栾：“那小女孩不是说了么，看见她奶奶与爹爹对她娘动了手，想必这些伤就是他们留下的了。”

“那他还哭得这么伤心，这不是说不通吗？”

“她的死确实与妖邪无关，但也不好说，既然是铜镜引我们来这儿，想必这事儿就不会这么简单。”夜海眼神复杂，口气倒还沉稳。

凫栾点头附和，“还是先到永宁镇瞧瞧再说吧，若是妖邪作祟，必会露出马脚。”